【小說試閱】《旅店主人之歌.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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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時三位佳人翩然來到:

其一膚色棕如麵包,

其二膚色黝黑,行姿如水手款擺,

其三則如白晝之月般蒼白。

 

白女人戴著一個綠寶石戒指,

棕女人在一隻狐狸頸上拴著銀絲,

黑女人帶著一支玫瑰木杖,

裡頭藏著劍,別想瞞過我的目光。

 

她們占了我房間,她們閂上門,

她們唱的歌曲我前所未聞。

我的乳酪和羊肉她們消滅得開懷,

還喊著要酒,以及馬廄男孩。

 

她們吵了一回、哭了兩遍—

她們的笑聲迴蕩在鄉間,

天花板搖撼、灰泥飛濺,

狐狸吃光我的鴿子,只有兩隻倖免。

 

她們在晨光中騎馬遠去,

白女人像個女王,黑女人像個修女,

棕女人用歌聲唱她淫靡的歡快,

而我得找個新的馬廄男孩。」

――〈旅店主人之歌〉

 

〈序幕〉

從前從前,南方有一座位於河畔的村莊。村民種植玉米、馬鈴薯以及藍綠色的甘藍菜,還有一種黃褐色的攀緣植物果實,儘管其貌不揚卻美味可口。每逢雨季,所有屋頂都會漏水,有些漏得特別厲害;大部分的孩子瘦巴巴的,牛和豬倒壯實得很,不過村子裡沒有誰真的挨餓。這裡有麵包師傅也有磨坊主,可謂相得益彰,此外空閒時間多到恰好挑起足夠的歧見,因而蓋起兩座各自為政的教堂。有一種特別的樹只生長在這個地區,拿這種樹皮泡茶可以退燒,若把樹皮切成薄片再搗碎,則能製成有如綠色影子的染料。

村裡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兩人的出生時間只隔了幾小時,他們從小就相愛,許下承諾要在十八歲那年的春天成婚。但是那年的雨下得特別久,春天遲遲不來,河面甚至結了冰,這是爺爺奶奶那一輩才見過的事。天氣總算暖和起來的時候,這對愛侶走到磨坊底下的小橋上,他們已經將近半年沒去過那個地方了。午後的陽光照得他們瞇眼、打顫,他們聊著織布的事,那是男孩的營生,也聊著不該邀請誰來他們的婚禮。

那一天,女孩掉入河中。冬雨使一長段護欄腐朽了,於是當女孩笑著倚在護欄上,它便被女孩的體重壓垮,河水向上吞沒她。女孩及時憋住氣,但來不及尖叫。

村子裡會游泳的人寥寥無幾,男孩是其中之一。女孩的頭還沒浮出水面,男孩已躍入水中,有一會兒工夫,女孩用一條手臂摟著男孩,男孩最後一次氣喘吁吁地貼著女孩的臉頰。然後一根滾動的圓木把他倆分開,男孩游到岸邊時,女孩已不知所蹤。河流輕而易舉地吞噬了她,就像吞噬他們許久以前從橋上用來打水漂的小石頭。

村裡每個人都出動來找女孩。壯丁乘著他們的獨木舟和小圓舟,撐著篙在河上慢慢地來回逡巡一整天,有如一群憂傷的蜻蜓。婦女拖著漁網沿著河岸兩側吃力行走,此外只要不是年紀太小,所有孩子都踩在淺水處,唱誦大家都知道能使溺水屍體漂到岸邊的歌謠。但他們一直沒找到女孩,當夜幕降臨,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男孩留在河邊,悲傷讓他麻痺到不覺得冷,淚水讓他目盲到沒發現天色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哭到掏空自己,只剩下嗚咽和抽搐,還有一個微弱的、質疑的聲音,即使他終於在樹根粗糙的懷抱中睡著,這聲音仍持續響著。他想死,而在夜風中有如新生兒一樣又弱又濕的他,確實可能在早晨來臨前就如願以償。但後來月亮升起,歌聲開始了。

在那座村莊裡,一直到今天,還有很多老人一講起那個歌聲,就彷彿他們自己曾被那歌聲喚醒似的,而實際上在那一晚,連他們的曾祖父母都還只是搖籃中的寶寶呢!那一晚,村裡沒有人沒醒來,所有人莫不帶著驚奇走到門口,不過幾乎沒人敢跨出門外;但人們總是說,每個人聽到的音樂都不同,來處也不一樣。據說,補鞋匠的兒子頭一個甦醒,他恍惚間確信父親前一天吊起來刮乾淨的兩張沼澤山羊皮,正在鞣皮棚屋裡唱著美得讓人心酸的搖籃曲。他把老父親搖醒,老人跳起身,發誓聽到死去的妻子和兄弟在他的窗戶底下,像士兵一樣輪流咒罵他。俯瞰小鎮的山坡上有個牧羊人醒過來了,不是被橫衝直撞的謝克納斯獸吼聲給吵醒的,而是被自己羊群所發出的叛逆嘲弄聲給驚醒;麵包師傅也醒了,他完全不是被聲音喚醒的,而是鼻腔湧入一股甜美的香氣,他的土製烤爐從未飄散如此美妙的味道。從不睡覺的鐵匠覺得聽見可怕的獵月者來向他索命,他們騎著豬鼻馬,用飢餓嬰兒般的嗓音尖叫出他的名字;男孩的師傅是織布工,她夢見自己從未想像過的布樣,於是在睡夢中走到織布機前,閉著眼睛、面帶微笑,一直織到天亮。另外,還聽說年紀小到不會說話的孩子,在搖籃裡坐起來,用沒人聽得懂的話發出渴慕的呼喚;擠牛奶女工和餵鵝的女工匆匆趕到葡萄藤架底下,她們相信情人在那裡召喚她們會面,而寂靜的市場中則擠滿動作笨拙、毛色灰白的獾,牠們後腿直立起來不斷轉圈跳舞。那天晚上出現了後來再也沒人見過的星星,每個當時並不在場的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那男孩呢?在河邊冰冷的睡眠中哭泣的男孩呢?他竟是被死去情人逗弄和撫慰的笑聲給喚醒的,那笑聲近到當他坐起身時,他的臉頰還留有女孩鼻息的溫度。然後,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愚蠢到看見這一幕: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黑女人。那匹馬站在河裡,跗關節以下都浸在湍急的雪水中,看起來不太開心,但那個黑女人輕易就控制住馬兒不亂動。男孩離得夠近,看出女人的穿著如同西南方那些凶惡的山地人,上衣和綁腿都是粗硬的皮革材質,其堅韌的阻力能讓砍上身的刀劍詫異。然而她本人倒是手無寸鐵,只在前鞍橋上掛著一支手杖。她顴骨部位寬而高,下巴窄,眼睛像映在水面上的月光一樣是金色的,正自顧自地唱著歌。她在唱歌是肯定的,但她究竟唱了什麼,還有她的真實歌聲聽起來如何,就連那座村莊的人都始終不敢妄言。至少成年人是不敢說的,孩子們在玩遊戲時仍會唱誦他們所稱的〈黑女人歌謠〉,但若是被父母聽到,馬上就要挨耳光。那首歌謠是這樣唱的:

 

從黑夜到白晝,從石頭到天空,

蝴蝶、毛毛蟲,

睡著、醒著、死了、瞎了,

來找我呀,來找……

 

以現在來說當然是胡說八道,不過也許在當時不是,因為就在男孩眼前,馬兒立足處的水變得像仲夏的蛙塘一樣平坦無波,月亮在騰湧的河流中像一大片平靜的蓮葉浮在水面上。不久之後,男孩的情人便從那第二個月亮中升起,已經溺斃的女孩站在黑女人面前,頭髮滴著的水汩汩而下,睜大的空洞雙眼中充滿河流的黑暗。黑女人的歌聲一直沒有間斷,不過她從馬鞍上彎下腰,取下食指上的戒指,戴到女孩的食指上。黑女人做了這件事之後,溺斃女孩的眼睛便神奇地甦醒了,男孩看出來了,出聲呼喚她。女孩渾然未覺,只是朝黑女人抬起雙臂,黑女人將她拉上馬背坐在自己身後。男孩不停地呼喚――現今在那個地區,有一種以他為名的小型棕綠色鳥類,這種鳥在夜裡會急切地啼叫,聽起來幾乎就像「露卡莎!露卡莎!」――但再多的呼喚也只換來黑女人用金色眼睛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後黑女人就調轉馬頭走向河對岸。男孩想跟過去,可是他全身無力,還沒走到水邊就倒下了。等他好不容易再站起來,他只能看見情人戒指的一抹綠光,只能聽見兩個女人合唱的遙遠歌聲。於是他再次倒地,就這樣躺到天亮。

但他並沒有睡著,過了一會兒後也不哭了,當太陽開始升起,讓他的手臂和腿恢復溫熱,他坐起來抹了抹沾滿泥巴的臉,仔細思考。如果說他還是個孩子,像孩子一樣喜歡絕望且難以承受的悲痛,他倒也不乏孩子那種被絕望啃噬時,仍固執保有的精明。不久後他便起身,慢吞吞地走回村莊,直接回到他和叔叔嬸嬸同住的茅草屋,自從七年前瘟疫大流行,奪走他雙親和弟弟的性命,他就一直與他們住在一起。全家人都在沉睡,他包起屬於自己的東西:毛毯、最好的一件上衣、第二雙鞋子以及一把刀子,刀子是用來切他覺得帶走也算公平的少許麵包和乳酪。他是個正直的男孩,自尊心也很強,他這輩子從未向任何人拿取超過他最基本需求的東西。他的女朋友為此開他玩笑,說他死腦筋、固執,甚至是不近人情(這一項他始終難以理解),但他天生如此,而十八歲的他仍是如此。

因此他偷走鐵匠那匹栗色小母馬,也就是全村最好的馬,內心其實非常痛苦。他把自己為婚禮存的所有錢都留在小母馬的馬廄裡,外加一張字條,然後便牽著馬輕輕走到河邊那條路。他回頭看了一眼,及時看到煙囪裡飄出煙霧,村裡的兩位教士就住在那根煙囪底下,彼此融洽得要命。他們總是起得很早,才有更多時間唇槍舌戰,他們的爐火總是最早生起的。這就是騎著偷來馬匹的男孩,此生見到他家園的最後一眼,順帶一提,男孩的名字叫提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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