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試閱】《歡笑國度.第一部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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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私立學校時將這封信裱框,我需要找回一絲理智時,依然會看那封信。那是封手寫信,字跡呈斜體,字母大都沒有相連,筆跡像蛛腳一樣延伸,YG都在信紙線下拉得老長。信封上蓋著密蘇里州加倫的郵戳,法蘭斯大半生都住在那裡。

 

  我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小事,因為我之前忍不住當了小偵探,四處調查一下。他四十四歲心臟病身亡,曾結過婚,有個女兒叫安娜。他討厭宣傳和關注,自從他的書《青狗的悲傷》大獲成功,他可以說是從地球上消失了。某篇雜誌的專文裡,附上一張他加倫房子的照片。那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巨大宏偉,踞立在美國中部平凡無奇的小街上。我每次看到那種房子,都會想起父親拍的一部電影,電影中一名男人從戰場倖存下來,回家之後卻死於癌症。因為戲都發生在客廳和門廊,我父親便將電影取名為《癌症之屋》。這讓他大賺一筆,還再次獲得奧斯卡獎提名。

 

二月到了,我一直覺得那是最適合自殺的一個月,當時我在教一堂愛倫坡的課,教著教著我便下定決心,最好在今年秋天請個長假,以免我腦袋出亂子。有個學生叫大衛.貝爾,他就是那種常見的蠢學生,他那堂課要跟全班介紹《亞瑟家的沒落》。他站到臺上,說了這段話:「《亞瑟家的沒落》,作者是埃德加.愛倫坡,主角嗜酒如命,娶了表妹為妻。」這幾句話是我幾天前為了激起學生好奇心說的。他繼續說:「……娶了表妹為妻。這個家族,或我是指這個故事,是關於亞瑟家族……

 

「沒落了?」我冒著劇透的風險提示他,大家都還沒讀過這故事。

 

「對,沒落了。」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葛蘭瑟姆通知我,請假通過了。他身上都是咖啡和臭屁的氣味,一如往常伸手摟住我肩膀,將我推向門口,問我這「小假期」要幹嘛。

 

「我想寫一本書。」我不敢看他,若有個像我一樣的人,跟我說他要寫書,我怕自己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

 

「太好了,湯瑪士!大概是你爸的傳記吧?」他手指放在嘴脣上,故作神祕向兩邊望,好像隔牆有耳似的。「別擔心。我誰都不會說,我保證。這年頭傳記都講求真實,都是內幕真相什麼的。但別忘記,寫完之後送我本簽名書。」

 

  真的是時候離開了。

 

  冬季學期轉眼過去,復活節假期來得太快。過節期間,我好幾次想打消這念頭,畢竟我不知道怎麼寫書,更別說要寫完,我對這一切一知半解,怎麼可能直接就把頭洗下去。但學校已請了代課老師。為了這趟加倫之行,我還買了臺旅行車。可想而知,學生也沒人依我衣擺。無論如何,我覺得遠離大衛.貝爾和臭屁葛蘭瑟姆這類人,對我是有好處的。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有天下午,我在逛販賣稀有書籍的書店,看到特價桌上有本愛列莎版本的法蘭斯的《桃影》,書中附原版梵.沃特的插圖。這本書莫名絕版好幾年,我從來沒見過。

 

我跌跌撞撞來到桌邊,利用褲子將雙手擦乾淨,恭敬拿起書。我注意到書店角落有個人在看我,他長得像個山怪,蒼白得像剛浸到滑石粉裡一樣。

 

「這本書很棒對吧?那天突然有人走進書店,碰一聲把這本書放到櫃檯上。」他操著一口南方口音,讓我想起有個角色和媽媽的屍體住在腐敗的宅院,並睡在蚊帳裡。

 

「很棒。這本多少錢?」

 

「喔,唉唷,真不巧,這本已經賣出了。這書非常稀有。你知道為什麼這本書如此難找嗎?」

 

  因為馬歇爾.法蘭斯不喜歡。出版沒多久,他便不准出版社再刷了。說來這法蘭斯真是個怪人。」

 

  「你能跟我說是誰買的嗎?」

 

  「不行,我從沒見過她,但你運氣不錯,她說她會來店裡……」他看了看錶,我注意到那是一支卡地亞的金錶。「差不多就是現在,她說十一點左右會來。」

 

  她。我一定要買到這本書,不論多少錢,她一定要賣我。我問店員我能不能在她來之前讀一下,店員說他覺得沒差。

  

  就像馬歇爾.法蘭斯其他著作,我馬上進入書中情境,投入到忘記真實世界。書裡的每一字一句都好棒!「盤子恨銀器,而銀器恨玻璃杯。他們對彼此唱著殘酷的歌。鏗、噹、叮。這種恨意一天三次。」所有角色全是新角色,但認識他們之後,生命中就不能缺少他們。他們像是填補空缺的最後一片拼圖。

  

  我讀完馬上重讀我特別喜愛的段落。我喜愛的段落不少,所以當我聽到前門鈴響,有人進來,我故意不去看是誰。如果是她,她最後又不賣我書,我就再也沒機會看這本書了,所以我想在最後一刻來臨前,看愈久愈好。

 

  我收集墨水筆兩年了。有次我在法國的跳蚤市場閒逛,看到前面的男人從攤販桌上拿起一支筆來看。我從筆蓋上的白色六星的標誌馬上認出那是一枝萬寶龍。舊款的萬寶龍。我那時停下腳步,內心暗自吟誦:放下來,不要買!但沒有用,那人繼續端詳,而且愈看愈專注。我好希望他當場暴斃,我才能從他力手中下筆跟攤購買。他仍背對著我,也許因為我的詛咒太過強烈,不知何故穿透了他,他突然放下筆,轉頭看我,面露恐懼快步離去。

 

  我拿著法蘭斯的書抬頭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穿著漂亮牛仔裙的屁股。一定是她。放下來,


不要買!我試著用眼神穿過她的牛仔裙和皮膚,不管她的靈魂在哪,我都要貫穿過去。小姐, 走開!我命妳離開,把書留下來!

 

  「那位紳士拿去看了。我想說妳應該不會介意。」

 

  那一瞬間,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瘋狂又浪漫的希望,這女的對書有著全世界最好的品味,搞不好她是個面帶笑容的美女。但最後美貌和笑容她都沒有。她笑容已垮下,表情有點困惑, 略帶怒火。她相貌非常平凡。那是一張健康乾淨的臉,像在農場或鄉下地方長大,但從沒曬過太陽。她有一頭棕色直髮,但及肩的頭髮稍稍捲起,彷彿不敢碰到肩膀一樣。她眼距很寬,鼻子筆直,依稀有些許的淡雀斑。她不會愈看愈漂亮,只會愈看愈樸素,但我腦中一直浮現「健康」兩字。

 

  「你真的不該這樣。」

 

  我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但她後來走靠近我,像我媽發現我在看色情雜誌一樣,把書從我手中抽走。她擦了淡綠色的封面兩下,這時她才正視我。她睫毛細緻,尾端彎曲,呈現鏽色,所以就算她皺著眉頭,看起來也不會像是在發火。

  

  店員輕快走來,從她雙手輕輕拿起我珍愛的那本書,說了聲:「我包起來?」接著便走回櫃檯,開始用褐色的綿紙包裹。「我在這書店已經十二年了,偶爾才經手到幾本法蘭斯,
但他的書像沙漠中的水一樣少。當然《歡笑國度》第一版不難找到,因為他那時候很紅,但《青狗的悲傷》第一版或其他版本都跟九頭蛇的牙齒一樣罕見。聽著,我店裡有一本《歡笑國度》,
看你們有沒有興趣。」他看著我們,雙眼發光,但我在紐約早就買到第一版了,我的對手翻找著手提包,店員看推銷失敗,便聳聳肩,繼續包書。「這本書三十五元,嘉納小姐。」

 

  三十五!我願意付……「呃,嘉納小姐?呃,這本書妳願意用一百元賣給我嗎?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現在付妳現金。」

 

  店員站在她身後,聽到我的開價時,我看到他嘴脣上下蠕動,像兩隻痛苦的蛇。

 

  「一百元?你要花一百元買這本書?」

 

  這是法蘭斯的作品中我唯一缺少的,更何況是第一版。但不知何故,她的語氣讓我覺得我拿的是髒錢。但只有一瞬間,只有一瞬間而已。為了馬歇爾.法蘭斯,我可以髒一整天,
只要書能到手就好。「對。妳願意賣我嗎?」

  

  「我其實不該插嘴,嘉納小姐,但就算是這本法蘭斯,一百元價碼真的太高。」

 

  如果她心動了,如果這本書對她來說一樣重要,那她內心一定很掙扎。某方面而言,我甚至為她到難。最後瞪著我好像我對幹了什麼骯髒事。我知道她要接受我的錢,
讓自己失望了。

 

  「鎮上有間彩色印刷店。要先去影,然後我……我再賣給你。你可以明晚來拿。我住在百老匯路一八九號二樓。就……嗯我不知道……你八點再來好了。」

 

她付錢離開了,沒再對我們兩個人說任何一個字。她走了之後,店員拿起原本夾在書中的小紙條,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薩森妮.嘉納,除了馬歇爾.法蘭斯的書之外,她也請他注意任何關於傀儡的舊書。

 

  她住的那個區域是你開車經過馬上會關上車窗的地方。她公寓在一棟曾經很時髦漂亮的房子裡,外表有許多華而不實的裝飾,一樓還有條舒適的大門廊。但現在外頭只剩一臺被燒到剩骨架的雪弗蘭汽車,車上除了後照鏡全都不見了。一個穿著灰色連帽衫的老黑人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因為天色已黑我花一兒時間才發他大腿上有隻黑貓。

 

  「你好啊,先生。」

  

  「嗨。薩森妮.嘉納住這嗎?」

 

  他沒回答我問題,只將貓抱到臉旁,柔聲朝他哼著「喵喵喵」之類的聲音。我不喜歡小動物。

  

  「呃,很抱歉,但你可以告訴我

 

  「對,我住這。」紗門打開,她站在門口。她走向老人,用大拇指碰他頭頂。「該上床睡覺了,雷納德叔叔。」

 

  他露出微笑,將貓交給她。她看他離開,淡淡擺一下手,暗示我坐到他的搖椅上。

 

  「每個人都叫他叔叔。他人很好。他和妻子住在一樓,我住二樓。」她手臂夾著某個東西, 過一會兒,她拿出來推到我手裡。「書在這。要不是我需要錢,我絕對不會賣給你。你大概不在乎,但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我似乎討厭你又同時感謝你。」她笑了笑,但後來她不笑了,將手梳過頭髮。她很少同時做兩件事,這點很有趣,一開始很難習慣。如果她對著你笑,
那她雙手不會動。如果想將臉前頭髮開,便會面無表情。

  

  我拿到書之後,我發現書已經重新用一張影印紙重新包好,紙上印著手寫音樂稿之類的。這很貼心,但我唯一想做的是把紙撕了,再次讀這本書。我知道這樣失禮,但一直想著我回要做的事。就是萬能牌磨豆機磨子,煮一壺咖啡,然後坐到窗邊的大椅子上,打開閱讀燈……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但你為什麼願意付一百元買這本書?」

 

  你要怎麼解釋這種不計代價的痴迷?「那妳為什麼願意花三十五元買?目前聽起來,妳付不出那麼大筆錢。」

她身體離開柱子,抬頭挺胸,像個硬漢一樣。「你怎麼知道我付不起?你知道的,我根本不用賣給你。反正我還沒收你的錢。」

 

  我從雷納德鋪著軟墊的椅子站起,從口袋掏出長年藏在皮夾夾層的那張一百元鈔票。我不需要她,她不需要我,況溫度愈來愈冷,想在叢林戰鼓響起部落人群跑到雪佛車頂跳舞之前,趕快離開這社區。「呃,我真的要走了。所以錢在這,如果我很沒禮貌,對不起。」

 

  「你的確很沒禮貌。你想喝杯茶?」

 

  我一直朝她搖著那張乾淨的新鈔票,但她就是不拿。我聳聳肩,答應了她,她帶我進到那沒落的亞瑟家之中。

 

  三瓦數的棕黃色夜燈照亮走廊,這看起來應該是雷納德叔叔的門外。我原本以為這地方會散發海水退潮的腥味,但卻沒有。裡頭氣味其實意外香甜,有種異國情調。我敢說那是某種薰香的氣味。一過燈光便看到一條樓梯。樓梯陡到我以為要通往酋長岩的基地營,等我終於爬到頂,我看到她走進一道門,回頭說了句話,但沒聽清楚。

 

  她可能是說要我小心頭,因為我一走過她的門,就撞進上千根蜘蛛網,嚇得我快心臟病發了。後來才發現,那是傀儡線,而且那只是其中一個傀儡的線而已,無數傀儡吊在房間各處,擺出各種詭異的姿勢,喚醒我做過的各種噩夢。

 

  「不要叫它們傀儡就好。它們全都是木偶。你想喝什麼茶,蘋果茶或甘菊茶?」香氣是從她公寓飄出來的,的確是線香。我看到咖啡桌上小陶盆乾淨的白沙中插了好幾根香。上頭還放幾個奇怪淡色的石頭,我猜是木偶的頭。我拿到手裡看時,她端茶和一塊她烤的香蕉麵包回來。

 

  「這些有你認識的嗎?那是緬甸木偶戲劇中的神靈﹃納特﹄複製品。」

 

  「這就是妳的工作嗎?」我用手朝房間一揮,﹃納特﹄差點掉到香蕉麵包上。

 

  「對,做到我生病才停手。你的茶要加蜂蜜或糖嗎?」她說「生病」時,沒有暗示我問她是什麼病,還是她現在已經痊癒了?

 

  我完那杯我這輩子喝過難喝的熱茶(蘋果還甘菊?),她帶我參觀她家。她談論著伊沃.普洪尼、東尼.薩格、哇揚皮影偶戲和日本文樂6,彷彿我們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喜歡她語氣透露出的興奮,也喜歡傀儡和面具之間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

 

  我們再次坐下,我大概比之前喜歡她一百倍,她說她有個我會喜歡的東西。她走進另一間房,回來時拿著一張裱框的照片。我之前只看過一張法蘭斯的照片,所以我沒認出他,直到我看到左下角的簽名。

 

  「我的老天爺!妳從哪裡拿到的?」

 

  她照片拿了過去,珍惜望著照片。她再次開口,聲音變小,語氣緩慢。我小時候跟一群孩子玩耍時,旁邊剛好在燒樹葉。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絆倒,跌到裡面。我腿嚴重燒傷,不得不住院一年。當時我母親買他的書給我,我讀到書封都脫落了。我就是那時迷上馬歇爾.法蘭斯的書和傀儡及人偶的書。」

 

  我聽完心裡不禁好奇起來,法蘭斯是不是只會吸引到像我們一樣的怪咖。在醫院裡為傀儡著迷的小女孩,以及活在父親強大陰影下,五歲就在心理諮商的男孩。

 

  「但妳哪裡拿到的?我這輩子只看他一張照片,而且那是他年輕,臉上還沒有鬍子的時候。」

 

  「你是說《時代雜誌》上那張?」她又看手上的照片一眼。還記得我問你為什麼意花那麼多錢買《桃影嗎?哼,你知道我花多少買這個?五十元。我也不遑多吧,嗯?」

 

  她看著我,用力吞口水,我聽到她喉嚨發出「咕嚕」一聲。「你真的和我一樣愛他的書嗎? 我的意思是……把這本讓給你真的讓我反胃。我找這本已經找了好幾年。」她摸著額頭, 然後指尖滑下她蒼白的臉蛋。「好了,你拿了就走吧。」

 

  我從沙發彈起來,把錢放在桌上。我離開之前,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的名字和地址。我交給她,開玩笑說她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看這本書。這是改變命運的決定。

1.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是美國浪漫主義作家,詩作和短篇小說以懸疑、驚悚和黑暗風格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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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私立學校時這封信裱框,我需要找回一絲理智時,依然會看那封信。那是封手寫信,字跡呈斜體,字母大都沒有相連,筆跡像蛛腳一樣延伸,YG都在信紙線下拉得老長。信封上蓋著密蘇里州加倫的郵戳,法蘭斯大半生都住在那裡。

 

  我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小事,因為我之前忍不住當了小偵探,四處調查一下。他四十四歲心臟病身亡,曾結過婚,有個女兒叫安娜。他討厭宣傳和關注,自從他的書《青狗的悲傷》大獲成功,他可以說是從地球上消失了。某篇雜誌的專文裡,附上一張他加倫房子的照片。那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巨大宏偉,踞立在美國中部平凡無奇的小街上。我每次看到那種房子,都會想起父親拍的一部電影,電影中一名男人從戰場倖存下來,回家之後卻死於癌症。因為戲都發生在客廳和門廊,我父親便將電影取名為《癌症之屋》。這讓他大賺一筆,還再次獲得奧斯卡獎提名。

 

二月到了,我一直覺得那是最適合自殺的一個月,當時我在教一堂愛倫坡的課,教著教著我便下定決心,最好在今年秋天請個長假,以免我腦袋出亂子。有個學生叫大衛.貝爾,他就是那種常見的蠢學生,他那堂課要跟全班介紹《亞瑟家的沒落》。他站到臺上,說了這段話:「《亞瑟家的沒落》,作者是埃德加.愛倫坡,主角嗜酒如命,娶了表妹為妻。」這幾句話是我幾天前為了激起學生好奇心說的。他繼續說:「……娶了表妹為妻。這個家族,或我是指這個故事,是關於亞瑟家族……

 

「沒落了?」我冒著劇透的風險提示他,大家都還沒讀過這故事。

 

「對,沒落了。」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葛蘭瑟姆通知我,請假通過了。他身上都是咖啡和臭屁的氣味,一如往常伸手摟住我肩膀,將我推向門口,問我這「小假期」要幹嘛。

 

「我想寫一本書。」我不敢看他,若有個像我一樣的人,跟我說他要寫書,我怕自己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

 

「太好了,湯瑪士!大概是你爸的傳記吧?」他手指放在嘴脣上,故作神祕向兩邊望,好像隔牆有耳似的。「別擔心。我誰都不會說,我保證。這年頭傳記都講求真實,都是內幕真相什麼的。但別忘記,寫完之後送我本簽名書。」

 

  真的是時候離開了。

 

  冬季學期轉眼過去,復活節假期來得太快。過節期間,我好幾次想打消這念頭,畢竟我不知道怎麼寫書,更別說要寫完,我對這一切一知半解,怎麼可能直接就把頭洗下去。但學校已請了代課老師。為了這趟加倫之行,我還買了臺旅行車。可想而知,學生也沒人依依不捨拉著我衣擺。無論如何,我覺得遠離大衛.貝爾和臭屁葛蘭瑟姆這類人,對我是有好處的。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有天下午,我在逛販賣稀有書籍的書店,看到特價桌上有本愛列莎版本的法蘭斯的《桃影》,書中附原版梵.沃特的插圖。這本書莫名絕版好幾年,我從來沒見過。

 

我跌跌撞撞來到桌邊,利用褲子將雙手擦乾淨,恭敬拿起書。我注意到書店角落有個人在看我,他長得像個山怪,蒼白得像剛浸到滑石粉裡一樣。

 

「這本書很棒對吧?那天突然有人走進書店,碰一聲把這本書放到櫃檯上。」他操著一口南方口音,讓我想起有個角色和媽媽的屍體住在腐敗的宅院,並睡在蚊帳裡。

 

「很棒。這本多少錢?」

 

「喔,唉唷,真不巧,這本已經賣出了。這書非常稀有。你知道為什麼這本書如此難找嗎?」

 

  因為馬歇爾.法蘭斯不喜歡。出版沒多久,他便不准出版社再刷了。說來這法蘭斯真是個怪人。」

 

  「你能跟我說是誰買的嗎?」

 

  「不行,我從沒見過她,但你運氣不錯,她說她會來店裡……」他看了看錶,我注意到那是一支卡地亞的金錶。「差不多就是現在,她說十一點左右會來。」

 

  她。我一定要買到這本書,不論多少錢,她一定要賣我。我問店員我能不能在她來之前讀一下,店員說他覺得沒差。

  

  就像馬歇爾.法蘭斯其他著作,我馬上進入書中情境,投入到忘記真實世界。書裡的每一字一句都好棒!「盤子恨銀器,而銀器恨玻璃杯。他們對彼此唱著殘酷的歌。鏗、噹、叮。這種恨意一天三次。」所有角色全是新角色,但認識他們之後,生命中就不能缺少他們。他們像是填補空缺的最後一片拼圖。

  

  我讀完馬上重讀我特別喜愛的段落。我喜愛的段落不少,所以當我聽到前門鈴響,有人進來,我故意不去看是誰。如果是她,她最後又不賣我書,我就再也沒機會看這本書了,所以我想在最後一刻來臨前,看愈久愈好。

 

  我收集墨水筆兩年了。有次我在法國的跳蚤市場閒逛,看到前面的男人從攤販桌上拿起一支筆來看。我從筆蓋上的白色六星的標誌馬上認出那是一枝萬寶龍。舊款的萬寶龍。我那時停下腳步,內心暗自吟誦:放下來,不要買!但沒有用,那人繼續端詳,而且愈看愈專注。我好希望他當場暴斃,我才能從他無力的手中奪下筆,跟攤販購買。他仍背對著我,也許因為我的詛咒太過強烈,不知何故穿透了他,他突然放下筆,轉頭看我,面露恐懼快步離去。

 

  我拿著法蘭斯的書抬頭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穿著漂亮牛仔裙的屁股。一定是她。放下來,


不要買!我試著用眼神穿過她的牛仔裙和皮膚,不管她的靈魂在哪,我都要貫穿過去。小姐, 走開!我命妳離開,把書留下來!

 

  「那位紳士拿看了。我想說妳應該不會介意。」

 

  那一瞬間,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瘋狂又浪漫的希望,這女的對書有著全世界最好的品味,搞不好她是個面帶笑容的美女。但最後美貌和笑容她都沒有。她笑容已垮下,表情有點困惑, 略帶怒火。她相貌非常平凡。那是一張健康乾淨的臉,像在農場或鄉下地方長大,但從沒曬過太陽。她有一頭棕色直髮,但及肩的頭髮稍稍捲起,彷彿不敢碰到肩膀一樣。她眼距很寬,鼻子筆直,依稀有些許的淡雀斑。她不會愈看愈漂亮,只會愈看愈樸素,但我腦中一直浮現「健康」兩字。

 

  「你真的不該這樣。」

 

  我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但她後來走靠近我,像我媽發現我在看色情雜誌一樣,把書從我手中抽走。她擦了淡綠色的封面兩下,這時她才正視我。她睫毛細緻,尾端彎曲,呈現鏽色,所以就算她皺著眉頭,看起來也不會像是在發火。

  

  店員輕快走來,從她雙手輕輕拿起我珍愛的那本書,說了聲:「我包起來」接著便走回櫃檯,開始褐色的綿紙包裹。「我在這書已經十二年了,偶爾才經手到本法蘭斯,
但他的書像沙漠的水一樣少。當然《歡笑國度》第一版不難找到,因為他那時候很紅,但《青狗的悲傷》第一版或其他版本都跟九頭蛇的牙齒一樣罕見。聽著,我店裡有一本《歡笑國度》,
看你們有沒有興趣。」他看著我們,雙眼發光,但我在紐約早就買到第一版了,我的對手翻找著手提包,店員看推銷失敗,便聳聳肩,繼續包書。「這本書三十五元,嘉納小姐。」

 

  三十五!我願意付……「呃,嘉納小姐?呃,這本書妳願意用一百元賣給我嗎?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現在付妳現金。」

 

  店員站在她身後,聽到我的開價時,我看到他嘴脣上下蠕動,像兩隻痛苦的蛇。

 

  「一百元?你要花一百元買這本書?」

 

  這是法蘭斯的作品中我唯一缺少的,更何況是第一版。但不知何故,她的語氣讓我覺得我拿的是髒錢。但只有一瞬間,只有一瞬間而已。為了馬歇爾.法蘭斯,我可以髒一整天,
只要書能到手就好。「對。妳願意賣我嗎?」

  

  「我其實不該插嘴,嘉納小姐,但就算是這本法蘭斯,一百元價碼真的太高。」

 

  如果她心動了,如果這本書對她來說一樣重要,那她內心一定很掙扎。某方面而言,我甚至為她感到難過。最後她瞪著我,好像我對她幹了什麼骯髒事。我知道她要接受我的錢,
讓自己失望了。

 

  「鎮上有間彩色印刷店。我要先去影印,然後我……我再賣你。你可以明晚來拿。我住在百匯路一八九號二樓。就……嗯我不知道……你八點再來好了。」

 

她付錢離開了,沒再對我們兩個人說任何一個字。她走了之後,店員拿起原本夾在書中的小紙條,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薩森妮.嘉納,除了馬歇爾.法蘭斯的書之外,她也請他注意任何關於傀儡的舊書。

 

  她住的那個區域是你開車經過馬上會關上車窗的地方。她公寓在一棟曾經很時髦漂亮的房子裡,外表有許多華而不實的裝飾,一樓還有條舒適的大門廊。但現在外頭只剩一臺被燒到剩骨架的雪弗蘭汽車,車上除了後照鏡全都不見了。一個穿著灰色連帽衫的老黑人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因為天色已黑,我花一會兒時間才發現他大腿上有一隻黑貓。

 

  「你好啊,先生。」

  

  「嗨。薩森妮.嘉納住這嗎?」

 

  他沒回答我問題,只將貓抱到臉旁,柔聲朝他哼著「喵喵喵」之類的聲音。我不喜歡小動物。

  

  「呃,很抱歉,但你可以告訴我

 

  「對,我住這。」紗門打開,她站在門口。她走向老人,用大拇指碰他頭頂。「該上床睡覺了,雷納德叔叔。」

 

  他露出微笑,將貓交給她。她看他離開,淡淡擺一下手,暗示我坐到他的搖椅上。

 

  「每個人都叫他叔叔。他人很好。他和妻子住在一樓,我住二樓。」她手臂夾著某個東西, 過一會兒,她拿出來推到我手裡。「書在這。要不是我需要錢,我絕對不會賣給你。你大概不在乎,但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我似乎討厭你又同時感謝你。」她笑了笑,但後來她不笑了,將手梳過頭髮。她很少同時做兩件事,這點很有趣,一開始很難習慣。如果她對著你笑,
那她雙手就不會動。如果她想將臉前頭髮撥開,便會面無表情。

  

  我拿到書之後,我發現書已經重新用一張影印紙重新包好,紙上印著手寫音樂稿之類的。這很貼心,但我唯一想做的是把紙撕了,再次讀這本書。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我一直想著我回家要做的事。就是用萬能牌磨豆機磨豆子,煮一壺咖啡,然後坐到窗邊的大椅子上,打開閱讀燈……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但你為什麼願意付一百元買這本書?」

 

  你要怎麼解釋這種不計代價的痴迷?「那妳為什麼願意花三十五元買?目前聽起來,妳付不出那麼大筆錢。」

她身體離開柱子,抬頭挺胸,像個硬漢一樣。「你怎麼知道我付不起?你知道的我根本不用賣給你。反正我沒收你的錢。」

 

  我從雷納德鋪著軟墊的椅子站起,從口袋掏出長年藏在皮夾夾層的那張一百元鈔票。我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我,何況溫度愈來愈冷,我想在叢林戰鼓響起,部落人群跑到雪佛蘭車頂跳舞之前,趕快離開這社區。「呃,我真的要走了。所以錢在這,如果我很沒禮貌,對不起。」

 

  「你的確很沒禮貌。你想喝杯茶嗎?」

 

  我一直朝她搖著那張乾淨的新鈔票,但她就是不拿。我聳聳肩,答應了她,她帶我進到那沒落的亞瑟家之中。

 

  三瓦數的棕黃色夜燈照亮走廊,這看起來應該是雷納德叔叔的門外。我原本以為這地方會散發海水退潮的腥味,但卻沒有。裡頭氣味其實意外香甜,有種異國情調。我敢說那是某種薰香的氣味。一過燈光便看到一條樓梯。樓梯陡到我以為要通往酋長岩的基地營,等我終於爬到頂,我看到她走進一道門,回頭說了句話,但我沒聽清楚。

 

  她可能是說要我小心頭,因為我一走過她的門,就撞進上千根蜘蛛網,嚇得我快心臟病發了。後來才發現,那是傀儡線,而且那只是其中一個傀儡的線而已,無數傀儡吊在房間各處,擺出各種詭異的姿勢,喚醒我做過的各種噩夢。

 

  「不要它們傀儡就好。它們全都是木偶。你想喝什麼茶,蘋果茶或甘菊茶?」香氣是從她公寓飄出來的,的確是線香。我看到咖啡桌上小陶盆乾淨的白沙中插了好幾根香。上頭還放幾個奇怪淡色的石頭,我猜是木偶的頭。我拿到手裡看時,她端茶和一塊她烤的香蕉麵包回來。

 

  「這些有你認識的嗎?那是緬甸木偶戲劇中的神靈﹃納特﹄複製品。」

 

  「這就是妳的工作嗎?」我用手朝房間一揮,﹃納特﹄差點掉到香蕉麵包上。

 

  「對,做到我生病才停手。你的茶要加蜂蜜或糖嗎?」她說「生病」時,沒有暗示我問她是什麼,還是她現在已經痊癒了?

 

  我喝完那杯我這輩子喝過最難喝的熱茶(蘋果還是甘菊?),她帶我參觀她家。她談論著伊沃.普洪尼、東尼.薩格、哇揚皮影偶戲和日本文樂6,彷彿我們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喜歡她語氣透露出的興奮,也喜歡傀儡和面具之間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

 

  我們再次坐下,我大概比之前喜歡她一百倍,她說她有個我會喜歡的東西。她走進另一間房,回來時拿著一張裱框的照片。我之前只看過一張法蘭斯的照片,所以我沒認出他,直到我看到左下角的簽名。

 

  「我的老天爺!妳哪裡拿到的?」

 

  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珍惜地望著照片。她再次開口時,聲音變小,語氣緩慢。「我小時候跟一群孩子玩耍時,旁邊剛好在燒樹葉。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絆倒,跌到裡面。我腿嚴重燒傷,不得不住院一。當時我母親買他的書給我,我讀書封都脫落了。我就是那時迷上馬歇爾法蘭斯的書和傀儡及人偶的書。」

 

  我聽完心裡不禁好奇起來,法蘭斯是不是只會吸引到像我們一樣的怪咖。在醫院裡為傀儡著迷的女孩,以及活在父親強大陰影下,五就在心理諮商的男孩。

 

  「但妳從哪裡拿到的?我這輩子只看過他一張照片,而且那是他年輕,臉上還沒有鬍子的時候。」

 

  「你是說《時代雜誌》上那張?」她又看手上的照片一眼。「還記得我問你為什麼願意花那麼多錢買《桃影》嗎?哼,你知道我花多少錢買這個?五十元。我也不遑多讓吧,嗯?」

 

  她看著我,用力吞口水,我聽到她喉嚨發出「咕嚕」一聲。「你真的和我一樣愛他的書嗎? 我的意思是……把這本書讓給你真的讓我反胃。我找這本書已經找了好幾年。」她摸著額頭, 然後指尖滑下她蒼白的臉蛋。「好了,你拿了就走吧。」

 

  我從沙發彈起來,把錢放在桌上。我離開之前,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的名字和地址。我交給她,開玩笑說她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看這本書。這是改變命運的決定。

1.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是美國浪漫主義作家,詩作和短篇小說以懸疑、驚悚和黑暗風格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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