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試閱】《林肯公路.倒數第10日——埃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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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與平坦之地,

豐饒,昏暗,沉寂。

剛犁好的地,綿延一哩又一哩,

沉重,烏黑,充滿力量與磨礪。

抽長的麥,抽長的草,

辛勤的馬,疲累的人。

空曠漫長的道路,

鬱鬱燃燒的夕陽,隱去

永恆無回應的天空。

與此相反的,

是青春……

《噢,拓荒者》,薇拉.凱瑟1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二日——薩林納到摩根的車程是三小時,但一路上,埃米特幾乎什麼話也沒說。剛開始的大約一百公里路,威廉斯典獄長很努力和他親切聊天。講了幾個他小時候住在東部的故事,問了幾個埃米特在農場生活的問題。但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幾個鐘頭,埃米特似乎不想聊這些。所以越過堪薩斯州州界,進入內布拉斯加州之後,典獄長便打開收音機,而埃米特瞪著窗外的大草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車子開到小鎮南邊約八公里處時,埃米特指著擋風玻璃外面。

——下個路口右轉,再開大約六公里,會看見一間白色的小房子。

典獄長放慢車速,右轉。車子駛經麥可考斯特家,接著經過兩座紅色大穀倉對稱的安德生家。幾分鐘之後,他們就看見埃米特家矗立在離路邊約三十公尺的一小片橡木林旁。

在埃米特看來,鄉間這一帶的房子看起來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華特森家的房子,落地的時候似乎比其他房子摔得更重,損毀得更厲害。屋頂從煙囪兩側往下垂,而窗框扭曲的程度,剛好讓一半的窗戶不能完全打開,另一半的窗戶沒法完全關緊。再往前開一點,他們就可以看見牆板油漆剝落的慘況。但車子才開進車道約九十公尺,典獄長就把車停在路邊。

——埃米特,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說,我們進去之前,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威廉斯典獄長有話要說,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埃米特剛到薩林納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名叫艾克力的印第安納州人,那人不愛給口頭忠告,因為他相信棍子更有用。但威廉斯典獄長是個有碩士學位的現代人,心地善良,辦公桌後面還掛了裱在相框裡的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照片。他有很多從書本和經驗裡得來的看法,也有許多話可以隨時拿來當成建議。

——有些到薩林納來的年輕人,他說,不管是因為發生什麼事情而來接受我們的教化,他們麻煩重重的漫長人生都只是剛開始而已。這些男孩在小時候沒人教他們分辨是非對錯,如今也覺得沒什麼理由要學會判斷。無論我們多麼努力灌輸他們價值觀與雄心壯志,他們只要一離開我們的視線,就把這些全拋在腦後了。可悲的是,這些男孩遲早會發現自己又身陷囹圄,關在托佩卡,甚至更慘的地方。

典獄長轉頭看埃米特。

——但我瞭解你並不是那樣的孩子,埃米特。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從和你相處的經驗裡,我看得出來,那男孩的死對你造成很沉重的良心負擔。沒有人認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顯示你的惡意或代表你的個性。那純粹是運氣不好。但我們是個文明社會,即使是出於意外造成他人的不幸,也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當然,之所以要懲罰,一方面是為了彌補因不幸而受苦的人——例如那男孩的家人。但另一方面,這也是為了身為厄運代理人的那個年輕人著想。讓他有機會償還自己的罪債,從懲罰中得到寬慰,有所補償,然後就可以踏上重生的旅程。你瞭解我的意思嗎,埃米特?

——我瞭解,先生。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知道你還有弟弟要照顧,目前的情況或許會讓你有點氣餒,但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面前還有整個人生。我希望你清償罪債之後,可以充分善用你的自由。

——我也是這樣打算的,典獄長。

此刻,埃米特是真心真意這麼想的。因為典獄長大部分的看法,他都同意。他清清楚楚知道,他面前有整個人生要過,而且他還有弟弟要照顧。他也知道,他只是厄運代理人,而不是厄運製造者。然而他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償清罪債,因為不管這件事情的運氣成分有多大,你用自己的雙手終結另一個人活在世上的時間,就算全能的上帝證明你值得祂寬恕,你的餘生也無法因此而少背負一點罪孽。

典獄長給車子上檔,轉進華特森家。前門的空地上有兩輛車——一輛轎車,一輛小貨卡。典獄長停在小貨卡旁邊。他和埃米特才下車,就有個頭戴牛仔帽的高個子男人走出前門,步下門廊。

——嗨,埃米特。

——嗨,藍勝先生。

典獄長對這個農場主人伸出手。

——我是威廉斯典獄長。謝謝你特地過來。

——一點都不麻煩,典獄長。

——我猜你認識埃米特很久了。

——打從他出生,我就認識他了。

典獄長手搭在埃米特肩上。

——那我就不必多費唇舌,告訴你說他是個多麼好的年輕人了。我剛剛在車上告訴他,還清欠社會的債之後,他面前還有整個人生。

——確實是,藍勝先生也同意。

三個人就這樣沉默著站在一起。

典獄長搬到中西部還不到一年,但他從站在別家農舍門廊下的經驗得知,交談到這個階段,主人應該會邀請你到家裡,請你喝點冰涼的飲料,而一旦獲邀,你就必須接受,因為如果拒絕,就會被視為無禮,就算你還有三個小時的車程要開也不能當成藉口。但不管是埃米特或藍勝,看來都沒有要邀典獄長進去的意思。

——那麼,典獄長過了一會兒之後說,我想我該回去了。

埃米特和藍勝先生再一次謝謝典獄長,和他握手,目送他坐進車裡開車離去。典獄長的車沿著馬路開了四百公尺之後,埃米特才對著那輛轎車點點頭。

——是歐布梅爾先生?

——他在廚房等。

——比利呢?

——我叫莎莉晚一點再帶他過來,這樣你和湯姆就可以先把你們的事情處理好。

埃米特點點頭。

——你準備好要進去了嗎?藍勝先生問。

——越快越好,埃米特說。

他們看見湯姆.歐布梅爾坐在小廚房裡的餐桌旁。他穿白色短袖襯衫,打領帶,要是他也穿了西裝外套的話,想必是留在車上,因為並沒掛在椅背上。

埃米特和藍勝先生走進門來,似乎讓這位銀行主管猝不及防,因為他猛然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伸出一隻手。

——噢,嘿,埃米特,很高興見到你。

埃米特和他握手,但沒回答。

埃米特打量周遭,發現地掃過了,流理台很乾淨,水槽空空的,櫃子關得好好的。在埃米特記憶中,廚房從沒這麼乾淨過。

——來,歐布梅爾先生說,指著餐桌。我們都坐下來吧。

埃米特坐在這位銀行主管正對面。藍勝先生還是站著,肩膀靠在門框上。桌上有個褐色的檔案夾,裡面厚厚一疊文件。擺放的位置超出銀行主管手臂所能及的範圍,彷彿是別人留在那裡的。歐布梅爾先生清清嗓子。

——埃米特,首先我要說,我對你父親的事覺得很遺憾。他是個好人,不該這麼年輕就病逝。

——謝謝。

——我想你出來參加你父親葬禮的時候,瓦特.艾伯斯塔特應該有機會和你坐下來討論你父親的資產。

——沒錯,埃米特說。

這位銀行主管點點頭,露出憐憫的理解表情。

——那我想瓦特也說明了,三年前你父親在原本的抵押貸款之外,又新增了一筆貸款。當時他說是為了更新設備。但事實上,我們懷疑大部分的款項是拿去償還舊債,因為我們在這個農場上唯一找到的新設備,是穀倉裡的強鹿牌曳引機。不過我想現在也無關緊要了。

埃米特和藍勝先生似乎也都認為無關緊要,因為兩人都懶得回答。這位銀行主管再次清清嗓子。

——我的重點是,過去幾年的收成並不如你父親預期,而今年因為你父親過世,所以完全不會有收成。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收回貸款。我知道,這不是件愉快的事,埃米特,但我希望你瞭解,對銀行來說,下這個決定也很不容易。

——我覺得現在對你來說,做這個決定應該很容易,藍勝先生說,因為你已經做過這麼多次了。

這位銀行主管看著藍勝。

——欸,艾德,你這樣說很不公平。沒有哪家銀行放款的時候會想要沒收抵押品。

銀行主管轉頭面向埃米特。

——貸款的基本條件是要定期支付利息和本金。但是信用良好的客戶如果延誤付款,我們也會想辦法通融。延長期限,暫緩收款。你父親就是很好的例子。他開始逾期付款的時候,我們多給了他一些時間。後來他病了,我們又給他更多時間。但有時候人的運氣就是會壞到無以復加,給多少時間都不會有用。

銀行主管伸長手臂,把手貼在那個褐色檔案夾上,彷彿終於宣告那是他的東西。

——我們本來一個月前就可以清理這片房產,公開銷售,埃米特。我們有權利這麼做。但我們沒有。我們拖著,好讓你從薩林納回來之後,可以睡在你自己的床上。我們希望你和你弟弟有機會慢慢收拾屋子,整理你們的個人物品。該死,我們甚至讓電力公司把瓦斯費和電費掛在我們公司的帳上。

——你們人真好,埃米特說。

藍勝先生咕噥一聲。

——但現在你既然回來了,銀行主管繼續說,如果我們能把整個程序走完,或許對所有的當事人來說都好。我們身為你父親資產的執行人,需要你簽署幾份文件。然後,很抱歉我得這麼說,幾個星期之內,你必須安排好一切,帶你弟弟搬走。

——如果你有東西要我簽,那現在就簽吧。

歐布梅爾先生從檔案夾裡抽出幾份文件。他把文件轉過來,正面對著埃米特,拆下後面幾頁,說明各個章節的主旨,解釋相關術語,指出哪些文件應該簽上全名,哪些只需要姓名縮寫。

——你有筆嗎?

歐布梅爾先生把他的筆交給埃米特。埃米特想也沒想,就在那些文件簽上名字與姓名縮寫,然後推到桌子另一頭。

——就這樣?

——還有另一件事,銀行主管把文件穩妥收進檔案夾之後說。穀倉裡的那輛車。我們在房子裡進行例行檢查的時候,找不到車鑰匙。

——你們要車鑰匙幹嘛?

——你父親借的第二筆貸款,並沒用來購買特定的農業機具,所以農場購買的所有新資本設備都應該列入償還貸款之用,包括那輛車子。

——那輛車不包括在內。

——唉,埃米特……

——那輛車不包括在內,因為不是我爸的資本設備。那是我的。

歐布梅爾先生對埃米特露出既嘲諷又同情的表情——在埃米特看來,根本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埃米特從口袋掏出皮夾,抽出行車執照,擺在桌上。

銀行主管拿起來仔細看。

——我確實看到車子登記在你的名下,埃米特,但這恐怕是你父親替你買的……

——並不是。

銀行主管看看藍勝先生,尋求支持,但沒得到回應,於是又轉頭看埃米特。

——整整兩個夏天,埃米特說,我替舒爾特先生打工,賺錢買那輛車。蓋房子,鋪屋瓦,修門廊。事實上,我還幫忙裝你家廚房的櫃子。要是你不相信,歡迎去問舒爾特先生。不過無論如何,你都不准碰那輛車。

歐布梅爾先生蹙起眉頭。埃米特伸手要回他的行車執照時,銀行主管並沒反對。他帶著檔案夾離開時,埃米特和藍勝先生都沒特地送他到門口,但他也不怎麼意外就是了。

銀行主管離開之後,藍勝先生走到外面去等莎莉和比利,留埃米特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埃米特發現客廳和廚房一樣,比平常更整潔——沙發角落豎著抱枕,茶几上整整齊齊一小落雜誌,爸爸書桌的頂蓋已闔上。樓上比利的房間,床鋪得平平整整,蒐集來的瓶蓋與羽毛整齊擺在架上,一扇窗戶開敞著通風。走道另一頭的窗戶想必也開著,因為有風吹動了掛在比利床鋪上方的戰鬥機:噴火戰鬥機、戰鷹戰鬥機和雷霆戰鬥機各一架。

埃米特對著這幾架飛機溫柔微笑。

他組裝這些戰鬥機的時候,年紀和比利現在差不多大。他媽媽是在一九四三年給埃米特這組模型的,當時他和他朋友討論的話題都離不開在歐洲和太平洋戰場展開的戰爭,美國喬治.巴頓將軍率領第七軍團橫掃西西里海岸,以及帕皮.博因頓2的黑羊中隊在所羅門海譏笑敵軍。埃米特以工程師般的精準能力,在廚房餐桌上組合模型。他用四小瓶翠綠色顏料和一把細毛刷,在機身塗上標章與序號。完成之後,把這三架戰鬥機在他的抽屜櫃上沿對角線排成一排,彷彿停在航空母艦的甲板上。

從四歲開始,比利就很喜歡這幾架戰鬥機。有時候埃米特放學回來,會看見比利爬上椅子,站在抽屜櫃旁,用戰鬥機飛行員的語氣自言自語。所以比利六歲的時候,埃米特和爸爸就把飛機掛在比利床鋪上方的天花板,當成給他的生日驚喜。

埃米特沿著走道走到爸爸房間,發現同樣整潔:床單被子鋪得好好的,櫃子上的照片撢淨灰塵,窗簾拉開,繫上蝴蝶結。埃米特走到其中一扇窗前,望著爸爸的這片土地。犁地耕種二十年之後,這片田僅僅荒廢了一季,就可以看到大自然堅韌不倦的入侵——山艾、狗舌草和紫苑草在牧草地裡已建立起勢力範圍。若是再過幾年不耕種,那麼你絕對看不出來曾經有人在這幾畝地上耕作過。

埃米特搖搖頭。

運氣壞……

歐布梅爾先生是這麼說的。這運氣壞到做什麼都沒用。這位銀行主管說得沒錯,完全正中要點。談到壞運,埃米特的爸爸向來不缺。但埃米特知道並不能單用壞運來解釋。說到判斷錯誤,查理.華特森也同樣向來不缺。

埃米特的父親在一九三三年帶著新婚妻子,懷抱耕種土地的夢想,從波士頓來到內布拉斯加州。接下來二十年,他嘗試栽種麥子、玉米、大豆,甚至還種過苜蓿,但每回的收成都很不好。如果他某一年選擇栽種的作物需要充足的水份,那麼就會連兩年旱災。如果他轉種需要充足陽光的作物,那麼西方就聚積雷雨雲。大自然很殘酷,你或許會這麼反駁。冷漠且難以預測。但有哪個農夫每隔兩三年就轉種作物?埃米特還小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個徵兆,證明這是個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農夫。

穀倉後面有一部從德國進口的特殊設備,是專為高粱採收之用。有段時間被認為極其必要的這部機器,很快就變得毫無必要,擱到現在也完全不能用了——因為他爸爸不再栽種高粱之後,也沒想到要把機器賣掉,就只是丟在穀倉後面的空地,任憑雨雪摧殘。埃米特像比利現在這麼大的時候,住在附近農場的朋友會過來玩——在戰火正熾的年代,那個年紀的男生喜歡爬上任何機器,假裝那是坦克——但他們從來不碰那部收割機,彷彿出於本能地察覺到那部機器是某種凶兆,知道這生鏽的機身內藏有失敗基因,所以不知是出於禮貌或自我保護,絕對不肯接近。

埃米特十五歲那年,學期即將結束的某個傍晚,他騎腳踏車到鎮上,敲敲舒爾特先生家的門,請他給份工作。聽到埃米特的請求,舒爾特先生覺得很有趣,所以要他在餐桌旁坐下,請他吃了塊派。接著問埃米特,為什麼一個在農場長大的男生會想要在暑假敲釘子。

並不是因為埃米特知道舒爾特先生是個好人,也不是因為他住的是鎮上最好的房子。埃米特來找舒爾特先生是因為他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木匠總是可以找到工作。房子不管蓋得多好,都會傾頹。鉸鍊鬆脫,地板損毀,屋頂縫隙裂開。你只要繞著華特森家走一圈,就可以親眼見證時間對房子會造成多少種損害。

夏天的那幾個月,有時夜裡會有轟隆隆的雷聲或呼嘯的狂風,埃米特聽見隔壁房間裡的爸爸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自有睡不著的理由。因為背負貸款的農人就像雙臂平舉、兩眼緊閉的人,走在橋梁欄杆上。他們過的生活,是只要幾吋雨水或幾夜寒霜就能帶來天壤之別的後果——決定他們是富裕豐足或傾家蕩產。

但木匠不需要因為擔心天氣而徹夜難眠。他們歡迎大自然的極端作為。他們歡迎暴風雪、豪雨與颶風。他們歡迎黴菌滋生,蚊蟲襲擊。大自然的力量緩慢但無可避免地會毀壞房屋的完整,朽化地基,腐蝕梁柱,剝落灰泥。

舒爾特先生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埃米特並沒這樣回答。他放下叉子,簡單回答說:

——就我的理解,舒爾特先生,約伯養牛,而挪亞拿釘鎚3

舒爾特先生聽了哈哈大笑,當場僱用埃米特。

郡裡的大多數農家,若是長子有天晚上回家宣布他找到木匠的工作,父親大概會好好訓他一頓,讓他很長一段時間忘不了。但這樣還不夠,他們接著會開車到木匠家,說上幾句話——讓木匠下次打算要插手別人教養孩子的事時,會想起的幾句話。

但是這天晚上埃米特回家,告訴爸爸說他已經在舒爾特先生那裡找到工作,爸爸並沒生氣,只是仔細聽他說。思索了好一會兒之後,爸爸說舒爾特先生是好人,而木工也是門有用的技藝。夏季的第一天,他給埃米特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準備了午餐,滿懷祝福,送他出門去別人家上工。

這或許也是個判斷錯誤的表現。

埃米特回到樓下,看見藍勝先生坐在門廊台階,前臂擱在膝上,帽子還拿在手裡。埃米特在他旁邊坐下,兩人一同眺望這片未耕作的農田。八百公尺遠處,隱約可以看到藍勝先生家土地起始界線的圍牆。他有九百多頭牲口,僱用了八個幫手。

——我要謝謝你收留比利,埃米特說。

——照顧比利是我最起碼能做的。況且,你可以想見莎莉有多高興。她每天為我照料家務,但照顧你弟弟又是另一回事。自從比利來了之後,我們吃得好多了。

埃米特微笑。

——對比利來說也是啊,生活也大不相同了。知道他在你家,讓我很放心。

藍勝先生點點頭,接受這年輕人表達的感激之意。

——威廉斯典獄長看起來是個好人,他隔了一會兒之後說。

——他是個好人。

——看起來不像堪薩斯人……

——他在費城長大。

藍勝先生把帽子拿在手裡轉。埃米特看得出來這位鄰居心裡有事,正在思索該怎麼說,或該不該說。也或許是想挑適當時機開口。但有時候時機會自己替你做決定,約一公里半以外的道路上揚起團團塵土,是他女兒來了。

——埃米特,他開口說,威廉斯典獄長說的沒錯,你的罪債已經償清——在社會來看是如此。但這裡是個小鎮,比費城小得多,摩根這裡並不是每個人的看法都和典獄長一樣。

——你指的是史奈德家。

——我指的是史奈德家,埃米特,但不只是史奈德家。他們在郡裡有親戚,也有鄰居和家族老朋友;有和他們往來做生意的人,還有教會的人。我們都知道,吉米.史奈德不管惹上什麼麻煩,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十七年的人生,基本上就是一堆爛帳。但對他的兄弟來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同。特別是他們在戰爭裡失去喬二世之後。如果說他們對你只被關十八個月很不滿,要是知道你因為父親過世,提早幾個月從薩林納出獄,肯定就要氣炸了。他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盡可能讓你感受到他們有多生氣。你面前還有整個人生,或者應該說,就是因為你面前還有整個人生,所以你也許應該考慮在其他地方開展你的人生。

——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藍勝先生,埃米特說。再過四十八小時,我想我和比利就不會在內布拉斯加了。

藍勝先生點頭。

——你爸爸沒留下多少東西,所以我會給你們兩個一點小小意思,幫助你們重新開始。

——我不能拿你的錢,藍勝先生。你已經為我們做得夠多的了。

——那就當成是貸款吧。等你站穩腳步之後再還給我。

——目前,埃米特說,我覺得華特森家的貸款額度已經滿了。

藍勝先生微笑點頭。他站起來,把帽子戴回頭上,因為他那輛暱稱為「貝蒂」的舊貨卡已經開進車道。開車的是莎莉,比利坐在前座。車子還沒停穩,排氣管還沒排出逆火,比利就開門跳下來,肩上的帆布背包大得垂到褲子臀部。他衝過藍勝先生身邊,雙手環抱埃米特的腰。

埃米特蹲下,摟住他弟弟。

莎莉走過來,身穿顏色鮮豔的夏日洋裝,雙手端著一個烤盤,臉上掛著微笑。

藍勝先生看看那件洋裝和微笑,露出深思的表情。

——哇,她說,看看這是誰。你會不會把他摟得太緊,要了他的命啊,比利.華特森。

埃米特站起來,手貼在弟弟頭上。

——哈囉,莎莉。

莎莉緊張的時候有個習慣,就是不廢話,馬上講正經事。

——房子打掃乾淨了,床也都鋪好了,浴室裡有肥皂,冰箱裡有奶油、牛奶和蛋。

——謝謝妳,埃米特說。

——我本來提議你們兩個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但比利堅持說你們的第一頓飯要在家吃。可是你才剛回來,所以我幫你們兩個弄了焗烤雞。

——妳不必這麼麻煩的,莎莉。

——不管麻不麻煩,反正我都弄好了。你要做的就只是放進烤箱裡,三百五十度,烤四十五分鐘。

埃米特單手接住烤盤,莎莉搖搖頭。

——我應該要寫下來的。

——我想埃米特會記得妳的交待,藍勝先生說。要是他不記得,比利也肯定記得。

——把烤盤放進烤箱裡,三百五十度,烤四十五分鐘,比利說。

藍勝先生轉頭看女兒。

——我想這兩個男生急著要聊這段時間的情況,而我們家裡也還有事要做。

——我進去一下,看看是不是都……

——莎莉,藍勝先生說,用的是不容提出異議的口氣。

莎莉指著比利,綻開微笑。

——小朋友,你乖一點喔。

埃米特和比利看著藍勝父女各自上車,重新開上路。然後比利轉身又擁抱埃米特。

——你回家了我好開心,埃米特。

——我也很開心回家了,比利。

——這次你不必再回薩林納了,對不對?

——對,我永遠不必回薩林納了。來吧。

比利放開埃米特,兩兄弟走回屋裡。進到廚房,埃米特打開冰箱,把焗烤雞放進下層。上層的架子有莎莉說的牛奶、蛋和奶油,也有罐自製的蘋果醬和另一罐糖漬水蜜桃。

——你想吃點東西嗎?

——不想,謝謝你,埃米特。我們過來之前,莎莉給我弄了個花生醬三明治。

——那要喝點牛奶嗎?

——好。

埃米特把兩杯牛奶放在餐桌上,比利拿下背包,擺在旁邊的空椅子上。他解開最上面一層的掀蓋,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鋁箔紙小包,打開來。裡面是疊成一疊的八塊餅乾。他放兩塊在桌上,一塊給埃米特,一塊給自己,然後又把鋁箔紙包好,擺回背包裡,重新扣好背包掀蓋,回到座位上。

——這個包真不錯。

——這是真正的美國陸軍背包,比利說。雖然陸軍說這是剩餘物資,因為其實並沒送到戰場上去。我是在岡德杉先生店裡買的。我也買了剩餘物資手電筒,剩餘物資指南針和這只剩餘物資手錶。

比利伸長手臂,給哥哥看鬆鬆掛在腕上的手錶。

——這連秒針都有呢。

埃米特讚賞完手錶之後,咬了一口餅乾。

——好吃。是巧克力碎片?

——對。是莎莉做的。

——你也幫忙?

——我洗碗。

——我就知道你會幫忙。

——其實莎莉烤了一大盤要給我們,但是藍勝先生說她做太多了,所以她告訴藍勝先生說,她只給我們四片,但偷偷給我們八片。

——我們運氣真好。

——比起只拿四片,我們運氣算不錯,但如果能拿到一整盤,那運氣就更好了。

埃米特微笑,喝了一小口牛奶,透過玻璃杯杯緣打量弟弟。他長高了大概兩三公分,頭髮短了些,應該是在藍勝家剪的。除此之外,身體和精神都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對埃米特來說,去薩林納最痛苦的,就是要離開比利身邊,所以看到他沒什麼變,非常開心。埃米特也很高興和比利一起坐在這張舊餐桌旁。他看得出來,比利也很高興坐在這裡。

——這學期過得還好吧?

——我地理考試拿了一百五十分。

——一百五十分!

——通常不會有一百五十分這種分數,比利解釋說,通常最多就只有一百分。

——那你怎麼向庫柏老師要到這五十分的?

——因為有一題加分題。

——題目是什麼?

比利回想那個問題。

——世界上最高的建築是什麼?

——而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

……

——你不打算告訴我?

比利搖搖頭。

——這樣是作弊。你得要自己去知道才行。

——好吧。

沉默一晌之後,埃米特發現自己瞪著牛奶看。現在,心裡有話想說的人是他。輪到他要決定如何說,要不要說,什麼時候說。

——比利,他開口說,我不知道藍勝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但我們不能再住在這裡了。

——我知道,比利說,因為我們的房子被查封了。

——沒錯。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這表示現在房子是儲蓄貸款銀行的。

——對。雖然銀行拿走了房子,但我們還是可以待在摩根。我們可以在藍勝先生家借住一段時間,我回去替舒爾特先生工作,到了秋天開學的時候,你可以回學校,最後我們也可以負擔得起自己住的地方。但我一直在想,也許現在是你和我嘗試新開始的好時機……

埃米特一直在思索該如何措詞,因為他擔心比利一聽到要離開摩根就會心慌意亂,特別是他們爸爸才剛去世沒多久。但比利似乎一點都不慌亂。

——我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埃米特。

——是嗎?

比利熱切地點點頭。

——既然爸爸過世,房子被查封,我們就沒有必要繼續留在摩根了。我們可以收拾行李,開車去加州。

——我想我們意見一致,埃米特微笑說。唯一的差別是,我想我們應該搬到德州去。

——噢,我們不能搬去德州,比利搖搖頭說。

——為什麼?

——因為我們要搬去加州。

埃米特正要開口,但比利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拿他的背包。這一次他打開前面的口袋,拿出一個小公文封,然後回到座位上。他小心翼翼拉開信封封口的紅線,開始解釋。

——爸的葬禮結束,你回薩林納之後,藍勝先生叫莎莉和我去房子裡找看看有沒有重要文件。在爸抽屜櫃最下面的一格抽屜裡,我們找到一個鐵盒。盒子沒鎖,但看起來像是如果你想鎖就可以上鎖的那種盒子。裡面是一些重要文件——就是藍勝先生要我們找的——例如我們的出生證明,爸媽的結婚證書。但是在盒子最底下,最最底下,我找到這個。

比利拿起信封,把裡面的東西倒在餐桌上,是九張明信片。

埃米特從明信片的狀態可以得知,這並不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但也不算新。有些是照片,有些是圖畫,但全都是彩色的。最上面一張是位於內布拉加斯州歐加拉拉的威爾許汽車旅館——旅館的外型摩登,有白色小屋、路邊植栽,還有飄揚著美國國旗的旗桿。

——都是明信片,比利說。寄給你和我的。媽媽寄的。

埃米特大吃一驚。八年前他們的媽媽送他們上床睡覺,幫他們蓋好被子,親吻道晚安,然後走出家門——自此而後,他們沒再聽到她的隻字片語。沒有電話,沒有信件,也沒有包得漂漂亮亮的包裹在聖誕節送達。甚至沒有某人嚼舌根,說碰巧從誰那裡聽到什麼消息。至少,就埃米特瞭解是如此。直到此刻。

埃米特拿起威爾許汽車旅館的那張明信片,翻到背面。就像比利說的,媽媽優雅的筆跡寫著他倆的名字。因為是明信片,所以就只能寫上幾行字。整體看來,雖然她才離開一天,但已經開始想念他們兩個了。埃米特從那疊明信片裡又拿起一張。左上角有個騎在馬背上的牛仔。他拋出的套索延伸到前景,連成一串文字:來自平原之都——懷俄明州羅林斯的問候。埃米特翻到背面。總共有六行字,包括擠在右下角的一行,媽媽說,她雖然沒在羅林斯看見拋套索的牛仔,但看見很多牛。結尾再次說她愛他們,也很想他們。

埃米特一一看完餐桌上的其他明信片,看見不同城鎮的名字,不同的汽車旅館與餐廳,不同的觀光景點與地標,發現除了一張之外,全都是澄藍晴空。

埃米特知道弟弟在看他,所以表情維持不變。但他內心有一股忿怒——對爸爸的忿怒。他一定是中途攔截這些明信片,藏了起來。不管他有多生妻子的氣,都沒有權利藏起寄給兒子的明信片,特別是不該瞞著埃米特,因為他當時年紀已經夠大,可以自己讀信。但埃米特心中的怒火只維持了一下下,因為他知道爸爸這樣做才是合理的。畢竟,偶爾收到某個決心拋棄親生兒子的女人,在要價三毛五分的明信片背後寫上幾行字,又有什麼好處呢?

埃米特把羅林斯的那張明信片放回餐桌上。

——你還記得媽媽在七月五日離開我們的情形嗎?比利問。

——記得。

——接下來九天,她每天寫一張明信片。

埃米特再次拿起歐加拉拉的那張明信片,看見媽媽第一行寫的是親愛的埃米特和比利,上方並沒有日期。

——媽沒寫日期,比利說,但你可以看郵戳。

比利從埃米特手中拿過歐加拉拉的明信片,把所有的卡片都翻過來,排在餐桌上,指著一個個郵戳。

——七月五日。七月六日。沒有七月七日,但有兩張七月八日。這是因為一九四六年的七月七日是星期天,郵局沒開,所以她只好在星期一寄兩張。可是看看這個。

他又從背包的前口袋掏出個像小冊子的東西。在餐桌上攤開之後,埃米特發現那是一張菲利普斯六六石油公司的美國公路地圖。地圖中央是一條比利用黑色鋼筆特別標示的公路。沿著這條公路,有九個位在美國西半部的城鎮名字被圈起來。

——這條是林肯公路,比利指著那條黑線解釋說。是一九一二年興建的,用亞伯拉罕.林肯的名字命名,是第一條橫跨美國東西岸的公路。

比利從大西洋岸開始,手指順著高速公路往西行。

——公路的起點是紐約市的時代廣場,延伸五千四百多公里,到舊金山的林肯公園。這條公路經過中央市,離我們家才四十公里。

比利的手指從中央市滑開,指著他在地圖上畫的小星星,那代表他們家。

——媽在七月五日離開我們,走的就是這條路……

比利拿起一張張明信片,翻過來,在地圖下半部按著相對應的地名擺放,一路往西。

歐加拉拉。

夏安。

羅林斯。

石泉城。

鹽湖城。

伊利。

雷諾。

沙加緬度。

最後一張明信片是座大型的古典建築,聳立在舊金山某個公園的噴泉之上。

比利把所有的明信片按順序在餐桌上排好,滿意地呼口氣。但這整套明信片讓埃米特覺得很不安,彷彿他倆偷看了其他人的私下通信——他們不該與聞的事情。

——比利,他說,我不確定我們該去加州……

——我們必須去加州,埃米特。你不明白嗎?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寄明信片給我們。讓我們可以找到她。

——可是她八年來都沒再寄明信片。

——因為她到了七月十三日就沒再移動了。我們要做的,就是走林肯公路去舊金山,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她。

埃米特本能的反應,是講幾句理性且有說服力的話來規勸弟弟。說媽媽不見得會留在舊金山,她很可能繼續往其他地方去,而這也是最有可能的情況。她最初幾個晚上或許想念他們兄弟倆,但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想起他們了。最後他指出,就算她還在舊金山,他們實際上也不可能找到她。

比利點頭,但臉上露出早就已經思索過這個困境的表情。

——記得你告訴過我,媽媽有多喜歡煙火,說她七月四日國慶日會大老遠帶我們到席華德,就為了看放煙火嗎?

埃米特不記得自己告訴過弟弟這件事,而且從種種情況看來,他也覺得自己不可能這麼做。但他不能否認這是事實。

比利拿起最後一張明信片,就是有古典建築與噴泉的那張。他翻過來,手指指著媽媽的筆跡。

——這是舊金山林肯公園裡的榮勛宮,這裡每年七月四日都會有全加州最盛大的煙火表演。

比利抬頭看哥哥。

——她就在這裡,埃米特。榮勛宮七月四日的煙火表演會上。

——比利……,埃米特說。

但比利在哥哥口氣裡聽出了懷疑,已經開始搖頭,用力搖。然後他又低頭看餐桌上的地圖,手指順著媽媽的路線走。

——歐加拉拉到夏安,夏安到羅林斯,羅林斯到石泉城,石泉城到鹽湖城,鹽湖城到伊利,伊利到雷諾,雷諾到沙加緬度。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

埃米特坐回椅子裡,開始思考。

他選擇德州並非隨機的。他思索自己和弟弟應該要去哪裡,非常仔細且有條理地思索過。他在薩林納的小圖書館裡花了很多時間,翻閱年鑑和一冊冊百科全書,最後他們應當去哪裡的問題,變得再清楚不過。但是比利也像他一樣仔細且有條理地理清了思路,所以比利也覺得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非常清楚。

——好吧,比利,我們這麼辦吧。你何不把這些明信片收回信封裡,給我一點時間思考一下你說的話。

比利開始點頭。

——好主意,埃米特。這是好主意。

比利按從東到西的順序把明信片整理好,放回信封,繫上紅繩,綁得牢牢的,然後放進他的背包裡。

——你花點時間想想看,埃米特。你會明白的。

比利窩在自己樓上的房間時,埃米特沖了個長長的熱水澡。沖完後,他從地板上撿起衣服——他去薩林納和從薩林納回來穿的都是這套衣服——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菸,然後把那堆衣服丟進垃圾桶。一會兒之後,他把香菸也丟了,還小心地藏進衣服底下。

他在房間裡穿上牛仔褲和丹寧襯衫,配上他最愛的皮帶和靴子。然後他打開抽屜櫃的第一格抽屜,拿出一雙捲成球形的襪子。他打開襪子,甩一甩,他車子的鑰匙掉了出來。他穿過走道,探頭到弟弟房間裡。

比利坐在地板上,背包擺在身邊,膝上是一個老舊的藍色菸草罐,印有喬治.華盛頓的頭像,他的銀元4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齊齊排在地毯上。

——看來在我不在的時候,你又找到更多了,埃米特說。

——看,比利一面仔細地把銀元放在正確的位置,一面說。

——還缺幾個?

比利的食指指著行列中的空位。

——一八八一、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一八九九、一九三。

——你差不多全集滿了。

——可是一八九四和一八九五的非常難找。我運氣很好才找到一八九三年的。

比利抬頭看哥哥。

——加州的事情你想過了嗎,埃米特?

——我一直在想,但我需要再多一點時間想想。

——好吧。

比利又繼續排他的銀元,埃米特再次打量弟弟房間,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他再次看見整整齊齊排在架上的收藏品,以及掛在床鋪上方的飛機。

——比利……

比利再次抬頭。

——不管我們最後是要去德州還是加州,我想我們上路的時候最好行李簡單一點。因為我們要有新的開始。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埃米特。

——是嗎?

——亞伯納斯教授說,英勇的旅人通常只帶能裝進一只背包的東西上路。所以我才會去岡德杉先生店裡買這個背包,這樣你一回家,我就可以準備好離開。這裡面裝了我需要的所有東西。

——所有的東西?

——所有的東西。

埃米特微笑。

——我要去穀倉檢查車子,你要跟我來嗎?

——現在?比利驚喜地問。慢著,等我一下!別自己去!

比利把原本仔細按年份排好的銀元全掃成一堆,儘快丟回菸草罐裡。他蓋好罐蓋,把錫罐收進背包,揹在背上,然後領頭衝下樓梯,跑出門去。

穿過院子的時候,比利回頭報告說,歐布梅爾先生在穀倉門上加了掛鎖,但被莎莉用擺在她那輛小貨卡後面的撬棍給拆了。

果然,他們走到穀倉門口,就發現倉門鬆垮垮地掛在螺絲上,掛鎖還在門上面。裡面的空氣暖暖的,很熟悉,聞起來有牲口的味道,雖然這裡從埃米特還是小男生的時候就沒養牲口了。

埃米特暫停腳步,讓眼睛適應裡面的光線。在他面前是那部新的強鹿牌曳引機,就在一架老舊的聯合收割機後面。走到穀倉深處,埃米特停在一個蓋著帆布、有斜度的龐大物體前面。

——歐布梅爾先生扯掉帆布,比利說,但莎莉和我重新蓋好。

埃米特抓住帆布一角,雙手扯下蓋布,落在腳邊堆成一團。等在他眼前的,就是和他分開十五個月的粉藍色四門硬頂汽車——他的一九四八年份斯圖貝克陸上巡洋艦。

埃米特手掌撫過汽車引擎蓋之後,打開駕駛座車門,上了車。他就這樣雙手擱在方向盤上,坐了好一會兒。買下這輛車的時候,車子里程數已快要十三萬公里,引擎蓋上有凹洞,座椅椅面有香菸灼痕,但開起來非常順暢。他插進鑰匙,發動引擎,準備好要聽見引擎聲響起——但一片沉寂。

一直沒說話的比利走過來,一臉擔憂。

——車壞了嗎?

——沒有,比利,應該是電池沒電了。車子太久沒開就會這樣。但這很容易修好的。

比利如釋重負,坐在一大綑乾草上,解下背包。

——你還要再吃片餅乾嗎,埃米特?

——不用了。可是你可以吃。

比利打開背包的時候,埃米特下車,走到車後,打開行李廂。掀起的廂蓋正好遮住弟弟的視線,他滿意地拉起備胎放置凹槽上的毛氈,手輕輕繞著外圈摸索。就在最上方,也就是爸爸交待過的地方,他找到了那個信封。裡面是一封爸爸親筆筆跡的短箋。

另一個鬼魂寫的另一封手寫信,埃米特想。

親愛的兒子,

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農場應該已經落入銀行手裡了。對於這個結果,你也許會對我生氣或失望,但我不怪你。

要是你知道我父親過世時留給我多少東西,或我祖父留了多少給我父親,我曾祖父留了多少給我祖父,你應該會大驚失色。他們不只留下股票和債券,也留下房宅和畫作,家具和銀器。俱樂部與各種協會的會員資格。這三位都恪遵清教徒傳統,努力留給下一代更多的財產,比自己從上一代所繼承來的更多,以得到上帝的榮寵。

在信封裡,你會找到我留給你的全部東西————兩件遺產,一大一小,但都可視為是種褻瀆。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為自己這樣度過人生覺得有點羞愧,我打破了祖先們所建立的勤儉美德循環。但我同時也覺得自豪,因為我知道你可以因為這些微不足道的紀念品,得到比我仰賴財富而得到的更大的成就。

致上我的愛與讚佩,

父 查爾斯.威廉斯.華特森

信上附了一小張紙,是爸爸留下的第一件遺產——從某本舊書撕下來的一頁。

埃米特的爸爸不是會痛罵小孩的人,儘管他們有時候很欠罵。事實上,就埃米特記憶所及,爸爸唯一一次對他勃然大怒,是他因為毀損教科書被學校趕回家。那天晚上爸爸讓他痛苦領會到,損毀書籍是仿傚西哥德人的野蠻行為。書本是人類最神聖最高貴的成就——人們發揮能力寫下了自己最高明的見解與情感,透過書頁與人分享。我們必須捍衛這樣的成就,制止任何人損毀。

對他爸爸來說,撕下書頁是一種褻瀆的行為。更驚人的是,這一頁是從拉夫爾.華爾多.愛默生5《散文集》裡撕下來的。這是他爸爸最愛的一本書。在書頁底端,他爸爸謹慎地用紅筆在兩個句子底下畫線。

每個人在求知的過程裡,總有一天會認知到:妒忌是無知,模仿是自殺,不論好壞,每個人都必須接受自己;儘管廣闊的世界充滿善舉,但若不在屬於自己的那片土地上辛勤耕耘,富於營養的穀物也不可能自己送上門來。蘊藏在他體內的力量,是一股新的力量,除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他能做什麼,甚至連他自己,也必須在實際嘗試之後,才能知道。

埃米爾馬上就知道愛默生的這兩句話代表了兩重意義。首先,這是個藉口。用來解釋他爸爸為什麼違反所有的理性判斷,拋棄房宅、畫作、俱樂部與協會會員,跑到內布拉斯加來種地。埃米特的爸爸拿愛默生的這一頁當成證據,彷彿這是天命,所以他別無選擇。

但如果說這一方面可看成藉口,那麼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就是一句規勸,規勸埃米特不後悔、不歉疚、不遲疑地轉身拋下他爸爸半生耕耘的這三百畝土地,只要他拋棄這一切,不嫉妒、不模仿,去追尋屬於他自己的人生,就可以發現自己能獨力做到什麼。

愛默生那頁書後面塞著第二件遺產,是一疊簇新的二十元紙鈔。埃米特拇指滑過這乾淨爽脆的鈔票邊緣,發現總共約有一百五十張,也就是大約三千元。

埃米特或許理解爸爸為什麼認為撕下書頁是一種褻瀆,但他並不認為這筆錢也是。

假設他爸爸認為這錢是一種褻瀆,很可能是因為他背著銀行藏起這筆款項。這麼一來,他就違反了他的法律義務與是非良知。但是埃米特爸爸除了支付貸款利息二十年,其實也為這座農場付出了雙倍的代價。他付出了勞力與失望,付出了他的婚姻,最後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不是,在埃米特看來,這三千元並非褻瀆。至少就他所知,這每一分錢都是他爸爸辛苦掙來的。

埃米特把鈔票塞進口袋,信封擺回備胎上面,蓋好氈毯。

——埃米特……比利說。

埃米特蓋上後車廂,看看比利,但比利沒看他。他看著穀倉門口的兩個人影。那兩人背對午後陽光,埃米特看不出他們是誰。直到身材結實的那一個張開雙臂,說:

——噠啦!


1 Willa Cather1873-1974,美國作家,《噢,拓荒者》(O Pioneer!)為其知名小說。引文為小說中的短詩〈草原之春〉(Prairie Spring)。

2 Pappy Boyington1912-1988,第二次大戰期間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王牌飛行員。

3 約伯(Job)為《聖經》人物,蓄養無數牛羊的富人,屢受撒旦試煉,失去一切,但對上帝信心不渝。挪亞(Noah)則依上帝指示製造方舟,在洪水降下時拯救物種。

4 指的應該是美國鑄幣局於一八七八至一九四年發行的一美元銀幣。

5 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國思想家、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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