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試閱】《想成為一次元》 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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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入學之前,我不得不努力把新家的地址背起來。當時,我所居住的宮廷公寓是壽城區第二老舊的公寓社區,位於行政分界線的邊際。宮廷公寓與新建成的公寓社區中間有一條寬廣的大馬路交流道,以這條路為分界基準點,學區也好、房價也好,就連社區的氣氛都截然不同。住在宮廷公寓裡的孩子,除了極少數籤運很好的人,其他大部分人都被分發到市區近郊(高中入學考試成績不好的)學校。媽媽讓大舅舅──大型眼科醫院的院長,多次透過房地產投資嘗到獲利的甜頭,嗜好和專長是蒐集黃金地段的房地產──幫我偽造戶籍,遷入他剛買下的新世界公寓。也許是媽媽的策略生效了,我被分發到以豪門貴族學校著稱的K國中,於是我不得不背誦這個我這輩子從未去過的地址:新世界公寓一〇一棟二〇一三號。

 

但我們家不是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裡。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還住在馬路對面新建的公寓社區裡。那場震驚世界的金融風暴危機8後,景況在一夕之間發生劇變。我爸媽丟棄了從新婚時就開始用的巨大原木衣櫃與高級嫁妝棉被,丟棄了五彩繽紛的碗盤與陳列這些器具的裝飾櫃。他們把生活所需的家當減去一半,搬進了宮廷公寓。宮廷公寓位於自然形成行政區邊界的山腳處,附近還有一座壽城池。說好聽一點是依山傍水,但若要更加精準說明,就是夏天的蚊子成群結隊,冬天颳起的冷風能將鍋爐瓦斯凍結,平時還必須毫無防備地暴露在附近花街柳巷的噪音之下。我們家是位於公寓頂樓的第五層,而這裡當然沒有電梯。爬樓梯的時候,雖然從物理面來說,我是漸漸朝著高處走,但是在心理面上,每一步都像在一階一階往下降。大理石地板變成了黃紙鋪成的地板,原本有兩間浴室如今只剩下一間,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消失了。房間和房間的距離變得很近,晚上躺下準備睡覺時,可以清楚聽見爸爸打呼的聲響。最重要的是,兒童遊樂場的規模與遊樂設施的數量減少了,這對於當時才十歲的我而言,是足以撼動整個世界的劇烈變化。

 

那時我還沒做好接納新世界的準備,便在放學後跑到以前公寓社區的遊樂場玩。我把書包丟在長椅上,跟社區裡其他小朋友們一起溜滑梯、扮家家酒,還打了BB槍。夕陽西下後,所有人三三兩兩回家,我撿起放在長椅上的書包,將它背在一邊肩膀上,獨自踏上回家的路途。白天的時候,這條大馬路不過是供汽車行經的道路,但是一到夜晚,它看起來就像一片森然駭人的沼澤,有遭遇車禍的貓咪屍體,以及從梧桐樹上飄落、鋪滿地面的樹葉,似乎只要一隻腳不小心錯踏,就會立刻被這個空間吞噬殆盡。我總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穿越那條馬路。

 

媽媽卻不一樣。有如打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的人,自然而然地在宮廷超市買豆芽菜和豆腐,連陡峭的山坡、五層樓的階梯,她也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爬上爬下。問她「是怎麼做到的」,媽媽會回答:「在我度過幼年時期的農村裡,這種坡度可是連『山坡』都稱不上。」就這樣,媽媽幾乎將生活裡的所有東西,都換成與宮廷公寓相符的風格。

 

就是這樣的媽媽,在國中入學典禮那天再三認真叮囑我,千萬不要忘記我不是宮廷的住戶,而是新世界公寓的居民。我從媽媽堅決的語氣中領悟到,我必須徹底隱藏自己住在宮廷公寓的事實。

 

經過短暫的唇槍舌戰,幸好紋紋率先意識到繼續這段對話是一場徒勞,於是乖乖透露自己家的地址。她說自己家在新世界公寓附近。從白楊商行到大路上的距離十分遙遠,但由於是下坡路,所以沒有花多少時間。穿過大馬路,經過新世界公寓社區後,眼前出現一座山丘,上面矗立著一排排附有寬敞庭院的老式洋房。我跟著紋紋爬上山坡。此時的天氣仍然寒氣逼人,但我還是感覺自己腋下被汗水浸溼。不知道是因為紋紋每天走這條路,還是本來體力就很好,她中途一次也沒有休息,卻依舊健步如飛。然後,她突然停下腳步。

「這是我家。」

 

我呼吸急促地抬起頭,社區中難得一見的高聳圍牆擋在我的面前。我可以看見圍牆另外一邊那棟三層樓結構石造住宅的樓頂。雖然它的外觀既不精緻也不怎麼俐落,但是光憑規模與氣勢就足以震懾人。有如洞窟入口般的漆黑鐵門上,處處可見油漆剝落的痕跡。它的高度遠遠超過我的身高,看起來相當宏偉莊嚴。紋紋一按下門鈴,宛如鳥鳴般的門鈴聲急促地響了一聲,接著門立刻打開。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從門裡飛躍而出,向我撲過來。我反射性地發出尖叫。

「不行,娜娜。」

紋紋比劃著熟練的手勢,黑影便從我身上移開,紋紋則上前撫摸那道黑影。我回過神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耳朵直挺挺豎起的杜賓犬。幾乎跟我差不多高的杜賓犬,竟然叫做娜娜?到底是誰的取名品味?跟名字氣質完全不符的娜娜,瘋狂舔著紋紋的臉。我有輕微的恐犬症,因此在娜娜再次撲向我之前,徐徐往後退了幾步。紋紋看見我這副樣子,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說道:

「幹嘛擺出一副死人臉?你不用擔心啦,我口風真的很緊。」

「雖然我之前就說過,但妳說的那個巧克力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算了吧你,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允道?」

 

為什麼是允道?

面對紋紋的質問,我的身體瞬間一僵,但立刻佯裝不知情的樣子說:「妳在說哪件事?收到巧克力的人是允道嗎?」然後在紋紋回答之前,我就迅速轉身,心裡想著要沿著山坡趕快下山。

為什麼是允道……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事,也不覺得有去思考的必要。

 

因為他是允道,因為只能是允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允道之間其實沒什麼特殊的緣分。

平時我和允道幾乎沒有交集。舉例來說,在校外教學的觀光巴士上,如果允道是坐在座位最後一排的人,那我就是那個坐在前方第二排的人。無論對於導師還是對同學,我都是那種容易被接受的人,不會去樹立敵人,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死黨。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形象,我在國中一直被指派擔任班長一職。我的成績、知名度、口碑都不錯,就像「在白開水裡加了一滴糖漿」那種人。事實上,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都是經過我的精心計算。

 

從連我都記不得的幼年時期開始,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那就是:「我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這個事實。對於其他小孩子來說,表達自己的喜好或是想要的東西,不需要有所顧忌,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這是十歲小孩的本能與特權。但是,(之前也強調過)我的反應很快,所以我全身的細胞都深刻明白,發洩自己的慾望是一種禁忌。所以不知從何時起,我一直像隻變色龍一樣,用保護色來偽裝自己。雖然很疲憊,但也同時給予我一種隱祕的喜悅。我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黑暗的內心世界,長久以來都在瞞騙其他人──這件事為我帶來奇妙的快感,同時還擁有某種可以隨意操縱對方情感的自信。基於這層原因,我也鍛鍊出一些同齡人沒有的技能,例如編出可以不著痕跡瞞天過海的謊言,或是熟練地克制自己的情感等等。現在回想起來會發現,這不過是因為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屬於「普遍、共通的」那一群,因而產生某種自我強迫與自卑感。

 

允道這個人的存在滲透到我的生活中,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那時,我明確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過去與他人融洽相處的同時,卻又隱約感覺到無法相容的格格不入,我終於明白它的真面目。

 

二〇〇二年夏天,大韓民國與義大利如火如荼地正在進行世界盃足球十六強賽,我獨自坐在家裡附近的讀書室。正值期末考試期間,平時熙熙攘攘的讀書室那天卻是空無一人。買了讀書室四人室定期票,比十六人的定期票還要貴上許多,讓我心疼到不行。這裡除了我自己的呼吸聲之外,四周鴉雀無聲,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黑色Nike鞋袋。這個位置的主人肯定是因為受不了父母碎念「考試期間你還不念書嗎」,於是告訴父母要去讀書室看書,結果是在街頭遊蕩,或是在朋友家看足球轉播。

 

總感覺除了我之外,全世界的人都坐在電視機前。我對於足球、國家以及與此相關的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因此,為了隔天的技術家政9考試背誦人生週期表才是有效率的選擇,抱著這個想法,我翻開了教科書。諸如結婚、生產、育兒與子女教育等等的知識,也許適用於我的父母,但是對我來說,它就像一件非常不合適的衣服。我根本不願去想像自己遇到某個人,然後跟對方一起組成家庭的樣子(姑且不論我的性取向為何)。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家人不過是束縛我的枷鎖,我所有的慾望都被收束在這個支點上。

我想擺脫現在的生活。

 

劃破讀書室空無一人的寂靜,四周響起人們的歡呼聲。我不知不覺緊閉雙眼,捂住自己的耳朵。世界與我之間彷彿隔著一片玻璃。外頭在舉行慶典的時候,我更是徹底成為孤獨的一人。面對這個所有人融為一體的世界,我心裡也有一點不想融入的幼稚叛逆,此時卻有一股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圍繞著我,吶喊著哪怕只有一瞬間,我也想歸屬某個地方。要是有人能拯救我於這令人厭倦的生活,有人可以向我伸出手就好了。就算只有一次。

 

就在那一瞬間,奇蹟似地,我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

 

來人是一個男生,沒有一點鬍渣的白皙臉蛋,俐落乾淨的運動風髮型,穿著黑色無袖背心。他身上的背心,後背印有數字18與某人的名字(我當然不知道那個選手是誰),手裡拿著最新款的多媒體播放器。你人都已經來到讀書室了,還打算看足球嗎?他瞥了我一眼,拉開我旁邊座位的椅子,以背對著我的姿勢坐下。他將播放器斜立起來,靠在桌上的鞋袋前,雙臂交叉在胸前,聚精會神地看著畫面。所以說,這個人就是鞋袋的主人。我好奇他在看什麼這麼認真,於是側眼偷瞄了一眼,但液晶螢幕很模糊,我什麼都看不清。像在看魔術眼(Magic eye10一樣,我努力瞇起雙眼,結果看見金城武正在用無聊的表情吃鳳梨罐頭。我在播放經典電影的頻道上看過幾次,這部電影叫做《重慶森林》。金城武看著過期的鳳梨罐頭說道:

「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我希望這罐頭不會過期。」

 

全宇宙都在祈禱大韓民國能踢進八強的此時此刻,這個男孩竟然悠閒地坐在這裡看金城武的臉。我忍不住對他產生興趣。這時,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稍微轉向我這邊,我才終於看清他的臉。小巧的耳廓與微尖的耳朵,秀挺的下巴連接著血管突出的頸項,修長的鼻尖與黑點斑斑的人中,沒有雙眼皮的細長雙眼。這是即使多看兩眼也不會留下印象的平凡長相,某些部分卻讓人想一看再看。無袖背心的空隙之間,乾淨的腋窩與稀疏的體毛一閃而過。我情不自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望向我。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頭轉回來。接著,他冷不防地將播放器的畫面轉向我,拔起連接機器的耳機。四人室裡迴盪起〈California Dreamin’〉。我本來擔心管理員會聞聲跑來,但反正管理員自己也在看足球轉播,肯定不會在意這些噪音。他對我開口說:

「你不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嗎?」

「嗯……不錯啊。」(我們認識嗎?幹嘛對我用平語11

畫面中出現身穿警察制服的梁朝偉,他在藍色燈光籠罩的速食店前與王菲並肩站在一起。我能感覺到他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我的臉頰一陣發燙。他又說:

「你是哈利波特吧?」

「什麼?」(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啊)

「是吧!八班的班長,哈利波特。」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我同一所學校,而且就在隔壁班,除了體育課有重疊,午休時間也跟我們班一起踢過幾次足球。他還補充說,他記得其他同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踢球時,只有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咬著指甲讀《哈利波特》。

「我有那樣嗎?」

雖然我假裝不記得,但這就是我會做的事。我連忙將自己的身體藏到隔板後,再次埋首在技術家政的課本裡。彷彿某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被人發現了一樣,羞恥的感覺不斷湧上我的心頭。

 

是時候坦白我的另一個弱點了。幾乎所有的球類運動我都不擅長,甚至可以說非常爛,本身也對此沒什麼興趣。因此每當遇到體育課中的自由時間,我都會獨自躺在長椅上看書,或是百無聊賴地看著同學踢球。十幾歲的男性社會猶如野生世界,這樣的我無疑處於非常大的劣勢。如果說成績在教師或家長的社交圈中是談資,外貌在與異性(或者同性)交往的戀愛市場上是評價標準,那麼在男孩子之間(包括打架在內的)體能是最重要的評判因素之一。雖然我平時可以融入群體之中,但一到體育課就會彈出群體之外,變成獨行俠。沒想到偏偏讓他看到那種狀態的我。

 

看我沒什麼反應,他重新把耳機插回機器上,自己一個人認真看起電影。我也表現出冷淡的樣子,重新回到教科書裡的人生週期表。青年時期,達適婚年齡的男性與女性相遇,組成家庭之後生兒育女……我讀了好幾遍,內容卻一個字都沒進到腦袋裡。看了許久的電影後,他伸了個懶腰,接著把頭轉向我。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突然開口搭話。

「不過,你真的很像哈利波特欸。」

「什麼意思啊?」

 

我一副已經等待許久的樣子迅速出聲反駁。也許是害怕自己小鹿亂撞的心情被看穿,我的語氣下意識變得生硬。他指了指我的額頭。

「這個疤痕,不就跟哈利波特一樣嗎?」

他指的是豎立在我的額頭正中間、一條手指粗細的粉紅色胎記。雖然從遠處看不明顯,但近看就像長長的斑痕,我也因此在班上多了一個「包青天」外號。包青天與哈利波特,差距可真大。他說這些話時沒有其他意圖,我卻覺得被他賦予一個極為浪漫的暱稱。我裝作若無其事,用全宇宙最冷淡、最沉靜的聲音問:

「你叫什麼名字?」

「都允道。哈利,你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我那平凡無奇又毫無特點的名字。他跟我說,哈利比本名更適合我,以後會繼續叫我哈利。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教科書,心中反覆咀嚼他的名字。

都允道。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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