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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年紀愈大,時間過得愈快——從心理時間的祕密,到記憶如何形塑我們的一生

Why Life Speeds Up As You Get Older: How Memory Shapes Our Past(WAAROM HET LEVEN SNELLER GAAT ALS JE OUDER WORDT. OVER HET AUTOBIOGRAFISCH GEHEU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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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暢銷歐洲各國最受歡迎科普著作●

獲4項荷蘭國家大獎:2項文學大獎、2項科學大獎

入圍英國Aventis科普圖書大獎決選

 

從記憶的形成到記憶的磨蝕——

記憶不只刻畫人生的風景,更是我們的人生。

 

記憶就像狗一樣——來或不來都由不得人;

當我們年紀愈大,它愈不理人,只管窩在它安然自得的地方。

 

˙為什麼有些記憶淹沒在時間之流,有些卻死忠陪伴我們的一生?

˙為什麼羞辱的記憶總像昨天才發生的?

˙年紀愈大愈愛回顧青春往事,是不可避免的人類心理機制?

˙聽到震驚的消息時,為什麼我們不只會記住事件本身,還會記住當下環境的各種細節?

˙突然湧現的似曾相識感,是前世輪迴?夢境的成真?腦子為時極短的短路?還是……

˙聽一次樂曲就能完美重新演奏,看一眼就能畫出建築透視圖——他們究竟是天才還是傻瓜?

˙擁有超人般的絕對記憶,是天賦還是詛咒?

˙人死前會看到自己的一生有如電影般快速連播,這是真的嗎?!

 

 

本書透過眾多經典心理實驗,致力於探討與所有人息息相關的「自傳性記憶」,包括以視覺影像為大宗的最初記憶、氣味/滋味與記憶的關連、刻骨銘心的記憶,並闡釋了與自傳性記憶相關的各種大腦謎團,包括似曾相識感(Déjà vu)、閃光燈記憶、懷舊效應這些我們或多或少經歷過的體驗,更生動探討了瀕死體驗、學者症候群、絕對記憶等各類文學、電視影集、電影熱愛的特例題材相關分析,以及腦損傷對記憶的影響等現象與問題。

 

 

從兒時倒背如流到年邁時轉頭即忘,從記憶的形成到記憶的磨蝕,

此間種種問題注定會來到我們每個人面前。

 

 

為什麼當青春不再,總是新的記不住,

塵封已久的往事卻變得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但想起的、記住的,都是真的嗎?

而那些想不起來、忘了的,還找得回來嗎?

 

作者淵博的知識、如詩般的感受力、敏銳的洞察力與優美筆風,在本書中巧妙融為一體。他一邊信手捻來心理學史上至今對記憶的各種研究結果,一邊招來喬治桑、伍爾芙、普魯斯特、納博科夫等文學大家現身感性說法,使本書不只充滿知識、智慧和哲理,更達到超越一般心理學著作的深度,既贏得荷蘭兩項科學著作獎,也摘下兩項文學大獎。

 

 

「曾幾何時,遙遠的過往無一倖存,人逝物非,但依然有東西留下來,靜止的,孤立的,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更飄渺,更堅持,更忠誠──氣味和滋味長久以來守在這裡,像靈魂一般,隨時準備予我們提示,等待與期盼著屬於它們的時刻到來,在一切灰飛煙滅時……」──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本書為《記憶的風景──我們為什麼「想起」,又為什麼「遺忘」?》全新改版

作者/譯者/編者/繪者簡介

作者

杜威‧德拉伊斯瑪(Douwe Draaisma

1953 年生於荷蘭,專攻人類記憶的本質和運作方式。1999年因記憶研究上的成就,榮獲海曼斯獎(the Heymans Prize)。2014年以其在心理學史研究與著作上的成就,榮獲荷蘭皇家頒授「奧倫治拿索勳章」(Officer in the Order of Orange Nassau)。現任荷蘭格羅寧根皇家大學(University of Groningen)行為暨社會科學學院首席教授(chair Professor)。

主要著作有《為什麼年紀愈大,時間過得愈快——從心理時間的祕密,到記憶如何形塑我們的一生》、《記憶的隱喻》(Metaphors of Memory,劍橋大學出版)、《遺忘的慰藉》(Forgetting: Myths, Perils and Compensations)、《懷舊製造所》(The Nostalgia Factory: Memory, Time and Ageing)等,皆被譯成十多國語言。

目次

第一章:總論──記憶就像狗一樣,窩在牠自己想待的地方

‧「自傳性記憶」早期研究之一:聯想與回憶實驗(倫敦)

‧揭櫫「懷舊效應」的第一人

‧「自傳性記憶」早期研究之二:量化記憶實驗(柏林)

‧遺忘的速度相對來說先快後慢

‧數據的最初勝利

‧主流記憶研究模式:可驗證性

‧新舊記憶研究更迭

‧聯想實驗重出江湖

‧為什麼要探究記憶之謎

‧答案不只存在心理學中

 

第二章:最初記憶──劃破黑暗生命的靈光

‧童年失憶症

‧視覺記憶占壓倒性多數

‧保留在記憶中的,有可能微不足道

‧心理分析大師的最初記憶

‧佛洛伊德的「屏幕記憶」說

‧最強大的「記憶因子」:恐懼或驚愕

‧「創傷」的心理學化

‧最初記憶的真實性

‧故事?抑或記憶?

‧語言技能發展與記憶

‧個人感情的摻合

‧有「我」才會有記憶

 

第三章:氣味與記憶──追憶似水年華

‧埋藏在氣味中的情感

‧氣味喚起的記憶更生動?

‧氣味對歲月的頑抗

‧嗅覺的生理剖析

‧先會運用嗅覺,才學會說話

‧滋味和氣味的恆久性

 

第四章:刻骨銘心的記憶──羞辱是用永不褪色的墨水書寫的

‧受辱經驗持久保鮮的正面意義

‧在羞辱的記憶中看到自己

 

第五章:閃光燈記憶──那一天的那個時候,你身在何處、和誰在一起、在做什麼?

‧腦海中的「立即列印!」指令

‧其他因素的影響

‧閃光燈記憶=照片?

‧閃光燈記憶也會被遺忘

‧連接直覺的記憶

 

第六章:記憶的方向性──為什麼我們的記憶是前進的、而非後退的?

‧先發生X才發生Y,為什麼回憶倒溯不是先Y才X?

‧倒轉記憶的想像實驗

‧永遠只能往前播放的影片

‧盧米埃兄弟賦予記憶新的隱喻

 

第七章:絕對記憶──記憶超人的矛盾生命

‧波赫士的文學想像實驗

‧真實世界的「記憶超人」

‧沒有極限的超強記憶

‧視覺化記憶法:7是留小鬍子的男人

‧軌跡法:「腦海中的漫步」記憶術

‧通感:文字有顏色、味道,甚至痛感

‧我「看到」,我「感覺到」

‧完美記憶的陷阱

‧擁有絕對記憶,等於沒有記憶

‧失眠:你我都要忍受絕對記憶的折磨

 

第八章:學者症候群──天才抑或白痴的界限

‧算術超人:鄉下農夫巴克斯頓

‧萬年曆計算:「學者」戴夫

‧透視「天才」:史蒂芬‧威希爾

‧視覺記憶

‧另類音樂「天才」:德芮克

‧殘缺的天才?

‧大腦功能單側化

‧關閉一道門,開啟另一扇窗

 

第九章:盲棋大師的記憶之謎──托恩‧夏布弘茲給我們的啓示

‧運用代碼減輕記憶的壓力

‧高度選擇性的記憶

‧記得多,又同時記得少

 

第十章:腦損傷和記憶──身心巨大創傷對大腦的影響

‧「恐怖伊凡」身份之謎

‧波蘭死亡集中營:特雷布林卡

‧烏克蘭人守衛的下場

‧丹安紐克=「恐怖伊凡」?

‧問題重重的指認程序

‧異常環境造成大腦損傷

‧烙印般深刻的記憶也會失真

‧創傷性記憶有絕對可信度嗎?

‧指認程序的正義性

‧犯罪現場:索比堡

‧誰才是「恐怖伊凡」?

‧正義得到伸張??

 

第十一章:記憶不可察的生命風景──華格奈夫婦的家族攝影傳記(一九○○~一九四二年)

‧從聖誕晚餐看人生風景滄桑變化

‧其他詮釋人生歷程的手法

‧平凡人生變身藝術

 

第十二章:似曾相識感──前世與今生?夢境與現實?以及其他理論

‧狄更斯筆下的詮釋

‧陌生的熟悉感

‧記憶失常,還是精準複製?

‧曾經,這一幕也發生過?──前世與今生

‧幻影成真──夢境與現實的重疊

‧人類能夠召喚的防禦機制之一

‧似曾相識感就像電影預告片?

‧「兩個大腦」理論

‧「雙重覺知」理論

‧似曾相識感VS.自我感喪失、詞語異化

‧精神能量強弱的影響

‧用現代統計工具重新檢證

‧似曾相識感與精神分裂症

‧瘋狂的雙重人生體驗

‧似曾相識感與癲癇症

‧現代醫學科技的佐證

‧為什麼研究「病理性似曾相識感」?

‧起始階段的尾聲

‧詩人的「似曾相識」意象

 

第十三章:懷舊情結

──自傳與自傳性記憶

‧懷舊高峰期

‧懷舊效應的非正式實驗

‧今天仍能感受童年記憶中的痛

‧初體驗的紀錄

‧屈辱: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愛情讓你全世界只看得到一個人

‧延長歲月的篇幅

‧二十歲時發生的事最深刻

‧懷舊效應三大理論

‧自傳性記憶與自傳的共通之處

‧最後的時光

 

第十四章:為什麼年紀越大,時間過得越快

──心理時間的祕密

‧影響心理時間的因素

‧內在光學

‧時間的感知

‧時間感實驗

‧「空洞的」時間

‧望遠鏡現象

‧懷舊效應:時間標記

‧生理時鐘

‧青春長,老年短

 

第十五章:為什麼我們會遺忘?

──既強韌又脆弱的記憶

‧記憶和遺忘

‧忘卻了的遺忘

‧在黑暗中書寫

‧恐怖的虛空

 

第十六章:瀕死體驗

──看見自己的一生在眼前不斷閃映而過

‧全景的視野

‧超出語言的表述範圍

‧地質學家的墜崖瀕死體驗

‧高空失足,「落入」天堂

‧當潛意識取代意識

‧瀕死體驗的比喻形式

‧受寵的電影比喻

‧全景記憶的案例統計

‧童年回憶的慰藉力量

‧幻覺取代知覺

‧神經學上的三大解釋

‧美好愉快的絕命關頭

 

第十七章:以記憶為本

《勸世靜物畫:一名年輕畫家的肖像》

‧時光可以倒流的畫作

總論——記憶就像狗一樣,窩在牠自己想待的地方

 

記憶有其自由意志。我們告訴自己:我必須記住這件事,必須銘記這一刻,不能忘記這個神情、這種感覺、這樣的撫愛……結果不消幾個月,甚至不出數日,便發現記憶已經不復我們期待中的色彩、氣味或滋味。作家賽斯·諾特博姆(Cees Nooteboom)在詩作《儀式》(Rituals)中這麼說:「記憶就像狗一樣,窩在牠自己想待的地方。」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命令記憶「別」保存某些事,它也從不放心上。「真希望我從沒見過這東西、沒體驗過它、聽都沒聽說過它!」「要是我能把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就好了!」沒用的,每當你夜裡輾轉難眠,它總不期然地不請自來。這種時候,記憶也還是像隻狗,啣回我們才丟棄的東西,朝我們搖尾巴。

從一九八○年代起,心理學家開始以「自傳性記憶」(autobiographical memory)來指稱我們儲存個人生命經歷的記憶。它可以說是一部記錄我們人生的編年史,內容之浩瀚,不論什麼人在何時問起我們人生最早的記憶、孩提時代的住所是什麼樣子,或是我們最近讀什麼書,我們都可以從「自傳性記憶」中找到答案。然而,「自傳性記憶」的回憶和忘卻是同時運行的。這就像你讓某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祕書幫你的人生做筆記,他把那些你寧可忘記的事一絲不苟地抄寫下來,卻總在你人生最精彩的時刻擺爛——裝出一副賣力工作的樣子,其實他手上的鋼筆連筆蓋都沒摘下來。

「自傳性記憶」有它自己一套神祕的運作規則。為什麼我們三、四歲之前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為什麼那些讓我們心痛的事,永遠是用絕不褪色的墨水記錄的?為什麼我們受過的恥辱,總讓人長年銘記在心,而且有如起訴書一樣精準不差?為什麼在暗淡昏沉的時刻、在陰霾密布的心情下,記憶總是無可避免被啟動?抑鬱與失眠,把我們的「自傳性記憶」轉化為悲傷的故事:每一段不愉快的記憶,透過一張鬱悶壓迫、糾結交錯的網絡,連結到其他不愉快的記憶。有時候,我們會冷不防地被自己的記憶嚇一跳,例如:某個氣味讓我們突然想起三十年來想都沒想過的事;七歲以後就不曾走過的某條街道,現在看來就像縮水了一般,窄小得讓人幾乎認不得;比起四十歲時,當人生來到遲暮之年,感覺那些年少時的記憶變得更清晰……這些都是很尋常的反應。或許你還想知道:為什麼你到今天仍清楚記得當年聽到英國戴安娜王妃遇難的消息時自己正身在何處?「似曾相識」(Déjà vu)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為什麼隨著我們的年齡增長,時間彷彿也在加速流逝?

想來頗不可思議,心理學家竟然直到晚近才肯定「自傳性記憶」的存在。這其實是因為,「自傳性記憶」儲存個人經歷與事後回想起這些經歷的能力,正是我們大家掛在嘴邊的「記憶力」。畢竟,所謂個人的記憶,除了個人體驗之外,還能儲存什麼其他東西?不過,會問這個問題,其實是出於某個誤解。我們的個人記憶,其實一點都不單純。

所有心理學教科書都將記憶劃分為幾十種不同類型,有些記憶指涉記憶的儲存期間,例如「長期記憶」(long–term memory)、「短期記憶」(short–term memory),有些則與連結不同類型記憶的感官相關,例如「聽覺記憶」(auditory memory)、「視像記憶」(iconic memory),還有一些是跟儲存的資訊類型有關,例如「語意記憶」(semantic memory)、「動作記憶」(motor memory)或「視覺記憶」(visual memory)。上述這些不同類型的記憶,有各自的規律和特色;記住某個單字的方法,跟怎麼記住開車時的腳部動作是不同的,而記住畢氏定理與記住第一天上學的情形也截然不同。

由於記憶的類型是如此五花八門,這個與儲存個人經歷相關的記憶專有名詞,要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年代初才應運而生,也就不足為奇了。既然如此,我們又不禁想問:一直遲遲沒有動靜的「自傳性記憶」相關研究,為什麼最後仍得以開展?

 

「自傳性記憶」早期研究之一:聯想與回憶實驗(倫敦)

其實,這一門研究本來很可能再早一個世紀面世。世上第一個與自傳性記憶相關的實驗發生在一八七九年左右,出自英國科學家高爾頓(Francis Galton, 1822–1911)爵士之手。高爾頓對自己的聯想力一直非常好奇。一日,當他沿著倫敦帕爾瑪街(Pall Mall)散步時,一邊將注意力集中在沿途所見的事物上,一邊將它們引發的聯想記錄下來,結果令他非常驚訝:那些念頭根本有天差地別之遠,當中還有許多讓他想起一些多年不曾憶及之事。在觀察自己的意識活動時,高爾頓注意到,如何持續關注又不妨礙思緒自主,有時是一個難題。解決之道是,他會先任思緒自由奔馳片刻,靜待一些念頭自然湧現腦海中,然後猛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念頭上,「仔細檢視追究,並精確記錄下它們的面貌」——類似警察突然出手逮人、然後搜身的手法。事後,高爾頓決定用比較有系統的方法來炮製這個實驗。
高爾頓挑了七十五個他自己覺得合適的單字,例如「馬車」、「修道院」和「下午」,逐一謄寫到幾張紙上。實驗時,他用書本壓好一張單字清單,讓自己只需傾身就能看到紙上的下一個單字。這實驗有一套固定程序:傾身向前,讀進某個單字,按下馬表,靜待腦中出現與該單字相關的各種聯想,再按下馬表。然後高爾頓記錄下那些聯想,以及生成聯想花費的時間。

「我很快就進入一種非常自動化的模式來完成整個程序。」高爾頓解釋,「將心緒放空、保持絕對平靜,同時又要專心一意,並繃緊神經、嚴陣以待,然後進入單字。」但這不表示高爾頓喜歡這個實驗,事實正好相反,這過程既煩悶又累人,他必須用盡每一分意志力才能堅持下去。高爾頓先後四次在不同環境下進行了這個單字表實驗,每次間隔約一個月左右,共產生五○五個聯想,總費時六六○秒,換算下來,一分鐘約五十個聯想左右。「簡直少得可憐。」高爾頓覺得這比在自然隨想狀態下產生聯想的速度慢上許多。而且這五○五個聯想的內容有所重複,實際上的聯想數目還要更低,只有二八九個。

這結果大出高爾頓意料之外,也重挫了他的期待,因為那次在帕爾瑪街散步的初次實驗裡,他的聯想曾經那麼豐富多變。結果是,他的聯想宛如從舞台一端踏步走向另一端、然後快步跑過後台、再次登台加入同一列踏步隊伍的演員,沒完沒了走下去。這樣的循環反覆,證實了「我們的思維軌跡有多麼根深柢固」。

 

揭櫫「懷舊效應」的第一人

高爾頓還發現,有許多聯想跟他的少年時期有關,比例不低於三十九%,有幾個單字讓他想起小時候曾有幾天到某位化學家的實驗室玩耍的往事,而近年發生的事件勾起的聯想相較下就少得多,只有十五%。尤有甚者,實驗結果還顯示,那些「久遠的」聯想正是這種重複性的關鍵:與年少時期相關的聯想,當中有四分之一出現了四次,等於重複了三次。另外他也發現,教育與養成對成人時期相關聯想的影響頗為顯著。儘管高爾頓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並且以探險家身份聞名,他的聯想內容仍反映了典型的英國人思維,這結果令他無比震愕。而當高爾頓檢視那份單字表,他也發現它充滿自己出生、成長的社會環境特徵。

實驗結束,高爾頓心滿意足。他已經證實那些轉瞬即逝的聯想可以被記錄下來進行統計分析,也可以拿來分門別類、標注日期。高爾頓洞悉了大腦內「朦朧而深邃」之物,箇中所見,不全然適合見光。「聯想,」他寫道,「以奇特難解的方式揭露了人類思想的基礎,更生動、真實地剖現了個人的心智活動,當中有些內容我們可能不樂意公諸於世。」此實驗讓高爾頓留下如此的整體印象:「就像不少人曾經有過的經歷:只有必須大翻修家裡的地下室時,我們才第一次意識到那些排水管、瓦斯管、下水道、暖氣管、電線等是多麼複雜的系統。我們的舒適生活,奠基於這些通常不在眼界內的設備;只要不出問題,我們從沒把它們放心上。」

這個實驗,本可以讓高爾頓當之無愧成為自傳性記憶心理學的奠定者。他是闡明「懷舊效應」(reminiscence effect)的第一人:當人步入六十歲時(高爾頓當年五十七歲),大部份的聯想會跟年少時期相關。而且,他也是史上第一人,設計一個方法來探究人類大腦裡那些之前從未有人進行過系統研究的區域。不過,他的實驗並未造成轟動、引發後續效應,因為同樣在一八七九年左右,還有一個人正忙著進行記憶相關實驗,用的也是單字表和馬表。那是個德國人,名叫艾賓豪斯(Hermann Ebbinghaus, 1850–1909)。

 

「自傳性記憶」早期研究之二:量化記憶實驗(柏林)

艾賓豪斯是個哲學家,曾在英國和法國擔任家庭教師,之後奉召回到柏林,在普魯士宮廷教導華德瑪王子(Prince Waldemar)。這份工作在華德瑪王子一八七九年感染白喉逝世後驟然告終,艾賓豪斯決定另謀出路,希望能在私立大學謀得哲學系教職,論文內容是他還在普魯士宮廷時便已展開的實驗。和高爾頓一樣,但與他毫無往來或關連,艾賓豪斯研究了自身的記憶活動。

艾賓豪斯設計了自己獨創的實驗素材:用兩個子音包夾一個母音,組成一套包含兩千三百個音節的資料庫,例如nol、bif、par,然後將這些音節——他稱之為「無意義音節」(nonsense syllables),雖然其中也有一些有意義的單字——抄寫到卡片上。具體的實驗過程如下:每一次在同一時間,艾賓豪斯將懷錶放到桌上,拿起整套音節卡片並抽取不定張數,將上頭的音節抄到筆記本上,接著開始用手指撥數一長條木製串珠(每十顆有一顆被塗成黑色),以每秒兩、三個音節的速度飛快讀出那些音節,直到將整組默記在心。

每一組音節的初次實驗後,他會間隔一段期間(長短從二十分鐘到六天不等,甚至有長達一個月),然後再次用同一組音節重複實驗。用「初次記憶」某組音節所需的複誦次數,扣除「重新記憶」那些音節所需的複誦次數,艾賓豪斯得到一個數值,稱之為「節省指數」(saving)。他發現,「重新記憶」比「初次記憶」所需的複誦次數來得少,而「少」多少是取決於「初次記憶」和「重新記憶」兩者間的間隔時間長短。

 

遺忘的速度相對來說先快後慢

透過這個方法,艾賓豪斯找到了量化記憶的間接途徑。雖然它無法直接檢測已經遺忘的內容,卻可以獲知「重新記憶」所需的重複次數。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艾賓豪斯可以用曲線圖來說明其發現:曲線在前二十分鐘急速下滑,一個小時後趨緩,一天後變為水平線。這就是著名的「艾賓豪斯遺忘曲線」:時間間隔愈長,遺忘的程度愈少。他的另一個發現是,隨著音節數量增加,重複次數會不成比例升高。舉例來說,當音節數為七個,艾賓豪斯一次就可以記住;如果音節數有十二個,他需要重複十七次才能記住;如果音節數有十六個,則重複次數急增到三十次。這就是著名的「艾賓豪斯定律」

(Ebbinghaus law)。一八八○年,艾賓豪斯將此實驗的研究報告,呈交柏林大學物理學家暨數學家馮·赫姆霍茲(Hermann von Helmholtz, 1821–1894),做為應聘大學教職的論文。馮·赫爾姆霍茲肯定了這份報告,並對艾賓豪斯的研究方法和統計處理表示讚賞。儘管他認為實驗結果「沒多大了不起」,但仍承認這樣的結果是始料未及的,並推薦學校聘用這個「聰明的傢伙」擔任不支薪講師。如願謀得教職後,艾賓豪斯繼續進行同樣的實驗,並補充新研究內容,實驗白老鼠則依舊是他自己。沒有其他選擇。艾賓豪斯曾寫到,實驗對象必須具備無比的專注力與耐心,才能經年累月重複背誦那些音節。這麼一件無聊至極的工作,憑良心說,不能奢望其他人有這樣的韌性。於是,艾賓豪斯本人每天早上坐在那裡,手裡撥弄著那一長串木珠,嘴裡嘟噥著那些音節。這一番苦工的結果,在一八八五年出版問世:《論記憶》(Über das Gedächtnis)。

 

數據的最初勝利

在實驗方法上,高爾頓和艾賓豪斯有許多共通之處。這兩人都研究自身的記憶,都採用系統化的方法,也都試圖得出精確的答案:量化的形式、百分比數字。而兩人最主要的相似之處是,他們都很開心自己成功開啟了記憶的實驗研究之門。高爾頓寫道,透過實驗,他已然洞穿人類隱密的思維活動、直搗晦暗不明之處;艾賓豪斯則認為自己有幸發現了某個「自然科學與實驗測量兩大槓桿」都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不過,這兩人的研究還是有所不同。儘管他們的實驗都是研究記憶,但是只有高爾頓的實驗與回憶相關。

艾賓豪斯的「遺忘曲線」,不能追溯他的青春歲月,跟他的思維如何隱晦難解也毫不相干(看不出能從他的大腦地下室底下挖出什麼)。打從一開始,高爾頓在「逮捕、做筆錄」前滿心期待的聯想,就被排除在艾賓豪斯的實驗規則之外。他拿來研究自己記憶的音節,本來就被設計成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只有在明淨、空敞的無干擾空間裡,關於記憶、重新記憶與遺忘之間的規律,才能被彰顯。最好的實驗素材本身不該觸發或釋放什麼,而應該只是一系列短促、無意義的刺激。

高爾頓的研究內容,對艾賓豪斯來說不過是一種干擾因素。而正由於艾賓豪斯對實驗條件的嚴格管控,令其研究成果多了一項高爾頓所沒有的特點。艾賓豪斯從記憶中再現的內容,能夠拿來跟原始的記憶素材比對;他可以用比率數字來闡釋自己的研究功績,諸如:初次記憶和重新記憶的間隔時間影響、音節的長度等。簡而言之,幾乎一切都能以非常精確的量化方式予以分析。高爾頓的研究方法做不到這一點。他的聯想毫無疑問勾起了之前在某個時間點進入其記憶的事物;如果他小時候沒去過那間實驗室,日後就不可能回想起曾經有過那段經歷。然而,高爾頓的聯想不能拿來做數據比較,艾賓豪斯卻可以透過其量化方法反覆比較相關數據。儘管他發明的音節欠缺意義與內容,但那些測驗與研究的精確度彌補了這一切。

高爾頓和艾賓豪斯都對彼此的研究大加推崇。如果他們在一八八五年時能夠預見到二、三十年後、一覽其時記憶研究領域的版圖,一定會為之目瞪口呆。雖然兩人在實驗的設計和方法上不盡相同,在當時其實具有同等價值,互有長短。然而,一個世代後,那種對等價值已蕩然無存。艾賓豪斯式研究方法迅速開掘出一片河床,愈來愈多支流匯聚其中,最後終於變成記憶研究的主流。

內容連載

第十四章

為什麼年紀愈大,時間過得愈快? ——心理時間的祕密

 

天色已沉,臨近深夜,恩斯特.君格(Ernst Jünger, 1842─1910)坐在書房裡,正在寫一本關於時 間的書:《沙漏之書》(Das Sanduhrbuch)。他的桌前擺著一個古代的計時器——沙漏,這是亡友瓦 倫丁納(Klaus Valentiner)送給他的禮物。二次大戰期間,瓦倫丁納在俄羅斯失蹤了。這個熟鐵製成的 沙漏,頸口已經磨成乳白色,顯然用了非常多次。君格看著柔細的沙子從上面的球體無聲無息漏下, 在下面的球體中逐漸堆成一座小丘。

這可不是讓人感到欣慰的念頭,他自忖,儘管時間在緩慢流逝卻又延綿不止。上方消失的沙子在 下方累積成新的一堆;只需簡單地動一動手,把沙漏倒過來,又能累積一段可使用時間。但是無論重 複多少次,其實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因為沙漏裡的沙粒相互摩擦,變得越來越光滑,直到幾乎不帶 摩擦地從一個球體流到另一個球體;沙漏頸部的漏孔也因沙子摩擦而逐漸變寬。沙漏用得越舊,沙子 便漏得越快;不知不覺中,沙漏所計的時辰越來越短。這個不甚完美的計時器有個隱喻:「對人類來 說也是如此,年復一年,時間過得越來越快;而人類自身的生命,也日益只剩下往事烙下的印象,直 到生命終結。」

《沙漏之書》於一九五四年問世。恩斯特.君格著手寫這本書時已年屆六十,那種隨著年齡越 大、時間似乎也過得越快的感覺,他一定感同身受,再熟悉不過。這是一種讓歲月縮短的加速度形 式。一旦過了四十歲、五十歲,就感覺日子越過越快,不再像十五歲或二十歲時那樣了。這個神祕的 加速度隱藏了第二個謎,也就是威廉.詹姆斯於一八九○年在他的著作《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中提出的問題: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看似一如往常,然而何以一年過得比一年更快呢?

對於時間的加速度問題,用比喻來說明更容易理解。作家赫瑞特.克羅爾在《弗里斯蘭人不要哭 泣》(Een Fries huilt niet)一書中寫道,「時間就是在我們指間把弄的一小串鏈子」。只是,為什麼這 串鏈子會在我們指頭上轉得越來越快呢?另一方面,量化的答案也不能讓人非常滿意。法國哲學家保 羅.珍妮特(Paul Janet, 1823─1899)在一八七七年指出,某人生命中一段時期的表觀長度與此人的壽 命有關。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過一年就是他小小年紀的十分之一……而對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 一年只是他生命中的五十分之一。威廉.詹姆斯把這個「規律」看作主觀上對於時間加速度的描述, 而不是解釋。他是對的。他自己將歲月看似縮短的現象做了如下歸結:

 

“記憶的內容千篇一律,回首往事也隨之簡化。青少年時期,我們每天、每時每刻可能都有嶄新的 經歷,不管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我們對這些經歷有著深刻的理解,當時的記性也特別好。關於那個 時期的回憶,猶如一段驚險有趣的旅行,繽紛繁複而歷久不衰。但是隨著時光飛逝,我們的經歷難以 察覺地逐漸轉變為習慣性的例行程序,每個日子、每個星期因此褪色,在回憶中僅是無數個時間單 位,歲月也就空洞無物了。”

 

這種解釋將記憶置於我們對時間體驗的中心位置。心理時鐘上的分分秒秒,伴隨著回憶流逝。這 個時鐘的周期和節拍也是由記憶「加工製造」出來的。生命加速的體驗是眾多時間幻覺的一種。有些 體驗關乎分分秒秒的加速流逝,而另外一些是關於日、月、年,甚至人生更長時期的。但是不管其長 度如何,這些以時鐘或日曆來度量的時間都有以下共同點:將時間體驗與我們意識中發生的事連結在 一起。早在一八八五年,法國哲學家暨心理學家尚.馬利.居友(Jean–Marie Guyau, 1854–1888)就針 對心理因素對主觀時間的影響問題做過不少研究。因肺結核而英年早逝的居友提出了一個關於時間概 念的精闢理論。

 

影響心理時間的因素

居友年僅二十,便完成一部長達一千頁關於倫理道德歷史研究的巨著。此後的十三年間,他共著 書十本,論文無數,主題廣泛,大多涉及美學、社會學、教育學和宗教等領域。他一生著述頗豐,彷 彿是為了彌補短暫的生命。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時間概念之起源》(La genèse de l’idée de temps),該 書於一八九○年出版,也就是他去世兩年後。這本書的內容是基於居友於一八八五年發表在《哲學期 刊》(Revue Philosophique)上的一篇論文,篇幅不過五十多頁,刊印與一般的圖書無異。為紀念居友 逝世一百周年,米雄(John A. Michon)於一九八八年和幾個同事再版了這本書,並加上了評注以及居 友的生平介紹。

一八五四年,居友生於法國的拉瓦爾(Laval)。在他出世的前一年,父親讓.居友(Jean Guyau) 與比他小十三歲的圖勒麗(Augustine Tuillerie)結婚。他們的婚姻並不幸福。「她結婚時,可能不清楚 將會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米雄寫道。「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了」。他母親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終於 決定離開,帶著三歲大的居友搬到表兄——哲學家傅立葉(Alfred Fouillée, 1838─1912)家裡。

居友的啟蒙教育得自於母親,後來由傅立葉接手。傅立葉鼓勵居友閱讀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德 國哲學家康德的著作,甚至讓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孩子幫他撰寫關於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的著作。在居友 十七歲生日那天,也就是剛進入大學時,已經累積了一段繁忙的知識份子生涯了。一八七四年,居友 剛滿二十歲,就受聘為巴黎康德賽特學院(Lycée Condorcet)的哲學講師。

就在受聘為講師的那一年,居友罹患了肺結核。十九世紀不少著名的人物英年早逝,居友就是其 中之一。為了健康,居友決定放棄教書,到氣候較溫和的地方尋求思想的啟迪。他和妻子、母親、傅 立葉一道在法國東南部的普羅旺斯定居。一八八四年,居友夫婦喜得貴子,取名奧古斯丁。深居山 間,遠離了嘈雜的學術環境,居友過了幾年快活的日子,著作豐富。在這期間,他寫下了關於時間概 念一書中最重要的章節。

居友的時間理論中基本的類比是空間,不過不是幾何學上的空間,而是用於透視畫法的空間,也 就是將自身展示給觀察者的空間。關於時間的體驗,是一個「內在光學」(internal optics)的實例。記 憶讓我們對時間體驗發出指令,這與一位畫家利用透視圖對空間發出指令的原理非常相似。記憶在我 們的思想裡是有深度的。我們記憶中的指令一旦被切斷,就像夢境的轉換一樣,我們的時間感也會隨 之消失。居友舉了一個例子:一個學生突然陷入昏睡狀態,但很快就被他心急如焚的朋友喚醒。在短 暫的昏睡期間,那個人夢見自己去了義大利。那些城鎮、人物、紀念碑和個人經歷等一系列圖像在腦海中的紛繁變換,讓他覺得自己做了好幾個小時的夢。 居友總結了幾個影響心理時間的因素。心理時間的長度和速度取決於下列因素:感覺和思想的強度、這兩者之間的交替、數量、接踵出現的速度,以及付諸的注意力程度、將之儲存在記憶裡所花的 工夫,以及喚起的感情和聯想。不過,這些幫助我們理解心理時間的因素,也會讓我們做出錯誤的判 斷。例如,集中精神就像望遠鏡的功能,把細節呈現得非常清晰,造成物體近在眼前的幻覺。居友借 用了英國心理學家蘇利的類比。蘇利在一八八一年出版的著作《幻覺》中這樣表示:綁架或謀殺等轟 動事件,在人們看來會比實際發生的時間更接近現在。當犯人服完刑時,沒有人會相信這項罪行是很 久以前犯下的。

根據我們個人的理解,情感強度也是我們預估時間長度的一個因素。回顧一件讓我們感受深切的 事件,會傾向於低估事件發生距今多久時間。這種幻覺在精神病學中可以找到對應病症。造成心理創 傷的事件,總會不斷出現片段插敘,記憶穿透了心理上的現在,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抹除。居友在書中 寫道,彷彿這種記憶是伴隨時間而行,拒絕從視線中消失。當我們來到溫格恩山(Wengern Alp),總 覺得好像一定得朝少女峰的廣大冰河扔一顆石子,而深度心理創傷與我們當下之間的距離就有如那顆 石子所能穿越之遙。

清晰明確的念頭能夠引發遠近的幻覺,它作用於兩個時間方向上。在等待和期盼中,我們會把目 標事件想像得如此清楚透徹,以至於低估了我們和事件相距的時間長度。在緊張的期待中,可能覺得 時間漫漫無期,但是期待中的事情一旦發生了,時間卻往往如同飛逝而過,相對於之前的漫漫等待, 就會感覺時間加速了。

記憶對時間長度和速度的「改造」,意味著我們可以從當前的經歷中找到過去:

 

“有幾座地下埋藏著火山灰的城市,曾有更古老的城市存在,埋藏著更為遙遠的過去。居民在舊城 的遺址上建起了新城,於是造就了城市的層層疊疊,街道之下是地下街道,十字路之下是另一層的十 字路,生機勃勃的城市建築在沉睡的城市之上。我們的大腦也一樣,我們現在的生活掩蓋了過去的生 活,只是我們不全然知曉;另外,過去的生活支撐著現在的生活,也是看不見的基礎。如果我們下探 內在的過去,就會徘徊在廢墟中。”

 

透視圖中的空間關係,也適用於對我們生命中更長時期的估計。如果引起我們注意的事物是處於 開始與結束這兩點之間,則這兩點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就會比實際距離更長一些;與此極為相似的是, 發生重大事件和變化的一年,看起來會比單調無聊的一年更長。對居友來說,我們回溯某段時間的表 面長度,似乎是由該記憶事件的特殊程度所決定的,例如事件有多鮮明劇烈,這也是為什麼童年歲月 看起來很漫長、老年時光卻很短暫的緣故。居友對此做出如下評論:

 

“童年時期對時間非常不耐煩,總想揮霍未來的時間,但時間卻是緩緩而行。另外,關於童年的印 象也是深刻鮮活、豐富多彩的,所以那些歲月無論怎麼看都與眾不同。正因為如此,一個年輕人看待 剛過去的一年,就像看待空間中的一連串場景。遠處的後台消失了,在揭開舞台的布幕後方,場景一 個接一個地變換;我們知道一系列的背景已掛起來,準備在適宜的時機登場,映入觀眾眼簾。這些背景是重現過去的畫面;有些畫面已經褪色,變 得模糊不清,使人產生遙遠的距離感;另外一 些則是充當舞台的側幕。我們以這些畫面的視 覺強度和出場順序來把它們分類,我們的記憶 就像舞台管理人員。如此一來,對一個孩子來 說,剛剛過去的新年元旦,就會退到比接下來 發生之事件還遠的地方,而下一個新年元旦看 來還很遙遠,於是這個孩子急切盼望著長大。

相較之下,晚年更像古典劇院裡一成不變 的場景:一個簡單的場地,有時候時間、地點和表演達成真正的一致,一切都集中在最主要的活動, 摒棄此外的一切;還有些時候甚至沒有時間、地點和表演。一周與另一周沒有區別,一月與另一月無 異,生命的單調性在漫漫延伸。這些畫面全都融合為一。於是在想像中,時間被刪減了。願望也是如 此:當我們快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每年都會感歎:「又一年過去了!這一年我做了什麼?有什麼感 受、經歷或成就?這三百六十五天怎麼可能感覺起來不過才一、兩個月而已?」

如果想要「拉長」時間,有機會的話就得用上千個新鮮的體驗去充實它。例如完成一次充滿刺激 的旅行,為周遭的世界注入生氣,來使自己恢復活力和青春。當你回首往昔,會發現一路走來歷經的 事情和沿途風光已經累積在想像中,你眼中世界的所有片段將排成一列長隊。套個很貼切的形容,這 列長隊就是一條呈現你心中的時間長河。“

 

居友的英年早逝讓我們不禁為他那句「有機會的話」而唏噓。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中,他已經無法 再完成令人興奮的旅行了,至少不是所謂地理上的旅行。有人可能會說居友不只活了三十四年,因為 他在每一個人生轉捩點都更新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幾近沉迷地穿梭於哲學和心理學這兩個截然不同 領域的心靈之旅,必定等同於真正的旅行,具有延伸心智的作用。

一八八八年初,法國和義大利沿海地區因一場地震而造成重大破壞,居友的家也在地震中被毀, 當地居民被迫在潮濕的畜棚裡過了幾個晚上。居友體質虛弱,受不了這種摧殘,因此感染了風寒,身 體狀況明顯惡化。三個月後,居友病逝於耶穌受難日前夕。當時他四歲大的兒子奧古斯丁睡在隔壁房 間。第二天早上,有人告訴他父親遠行去了。

 

內在光學

居友闡述對時間的看法,是透過內省的觀察而不是透過實驗。也許正因為這樣,他的觀察才如此 具有說服力。對內在世界極敏感的人,知道如何為他人視為芝麻綠豆的事找到合適的心理位置。從字 面上看,內省可能意味著「觀察自己的內心世界」,但是內省其實也包含他人的體驗,因此能夠應用 在自身之外。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中對於內省觀察的內心獨白,能夠發人聯想,甚至讓其他文類產生 共鳴。

法國文豪普魯斯特曾在名著《追憶似水年華》的一個章節〈蓋爾芒特家那邊〉(Le Côté de Guermantes)中,對於焦急等待中時間流逝緩慢的深思默想,有幾段極為精湛的描述。在著作中,敘述者剛寫了一封信給他心儀的斯特瑪麗婭小姐(Mme de Stermaria),邀請她共進晚餐,對方說將在當 天晚上八點鐘前答覆他。於是,那個下午時間過得特別慢,彷彿沒有盡頭:

 

“如果那個下午我別想著她回信的事,或有其他人來訪,時間就會過得很快。當時間在閒聊中度 過,人們就不會計算時間,或真正關注時間,於是時間便消失了,而且當匆匆溜走的時間再度出現、 引起你的注意時,已經離最初的時間點相當久遠了。但如果是孤單獨處,我們就會全神貫注於綿延不 絕的等待時分,鐘擺單調不變的滴答聲響,讓我們把小時分割成分鐘,甚至感覺加倍漫長。若這段時 間我們是和朋友共度,就不會這麼仔細計算一分一秒了。”

 

經過漫長的等待,信終於來了,斯特瑪麗婭同意三天後與他共進晚餐。從那一刻起,他所思所想 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三天後的約會。雖然只不過是要與心儀的女子吃頓飯而已,但他真正的願望是擁有 她,深信當晚她會委身於他。他在想像中,一分鐘接著一分鐘地體驗著將如何撫愛她。約會之前的這 段時間是十分難熬的:

 

“等待與斯特瑪麗婭約會的這幾天,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快樂。事實上,我能做的就是熬過這幾天。 一般來說,與計畫目標之間的時間間隔越短,時間看起來就會越漫長,因為我們用了更小的量度標 準,或僅僅是因為我們想到要去度量它。如我們所知,教皇統治制度的時間要用世紀來計算,不錯, 或許可能根本沒有計算時間的念頭,因為該制度的宗旨就是代代相傳、永不止息。我要度過的不過只有三天,卻以秒為單位來計算時間,全心全意想像著首先要採取的撫愛動作……”

 

在這裡,居友的內在光學法則明明白白地發揮了作用:欲望使想像力變得鋒利,將事件如此近距 離地置於我們的面前,就像透過望遠鏡看見的景象,以至於真正的距離在感覺上被不成比例地拉長, 時間好像遲滯了。直到等待結束的那一刻,事件才會恢復正常的速度。只可惜,書中的敘事者未能得 償所願。約會當晚,他派出自己的馬車去接她,馬車卻空著回來。馬車夫帶回一張斯特瑪麗婭寫給 他的卡片,上頭寫著她沒料到自己不能前來,甚至還補上一句表示歉意的話:「今日之約,至為期 盼。」

德國小說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也是一部 關於時間和記憶的重要作品。《魔山》的德文原著於一九二四年出版,書中略微提及居友於一八八五

年闡述的時間法則。書中寫道,卡斯托普(Hans Castorp)去達沃斯的一處療養院看望在當地接受治療的表兄,並在那裡待了幾天。之前就有人警告他,對於塵囂之中健康的人而言,在那裡待超過一個星期和不到一個星期,對時間的長度感會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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