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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小倩:倩女優魂的道德救贖
可能因為張國榮和王祖賢演過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便成了《聊齋》中最有觀眾緣的女鬼。聶小倩是美麗善良的女鬼,但她在小說開始時跟披著美女畫皮的惡鬼是同類角色,她用美色害死不止一人。蒲松齡讓她經過道德修煉,從害人艷鬼變成了活人賢妻。
為什麼同樣是害人的鬼,〈畫皮〉的惡鬼被道士徹底消滅,把那張皮像畫一樣捲起來拿走,聶小倩卻花好月圓,結婚生子,而且兩個兒子都做了官?那是因為聶小倩遇到的不是見了美女邁不動腿的王生,不是那個後來用痰唾再造了一顆心的登徒子,而是鐵骨剛腸的寧采臣。聶小倩說寧采臣「此漢當是鐵石」。什麼意思?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美色不能誘,金錢不動心,光明磊落、意志堅定,像鐵打鋼鑄,像有稜角的岩石。寧采臣這個剛腸男兒不僅不怕鬼的蠱惑,還靠浩然正氣感化了女鬼。
在寧采臣的感化下,聶小倩一心向善,一步一步擺脫惡鬼的控制,一點一點淡化鬼的屬性,走出邪惡,走出陰冷,走向真善美,從害人鬼變賢惠妻。人們不再把她當成鬼,反而把她當成仙。這個愛情故事,不是傳統的一見鍾情、才子佳人模式,而有更豐富的內涵。人物性格不是一成不變,而是性格隨環境改變,再改變命運。
在這個愛情故事中,男的是人中賢,女的是鬼中仙,他們中間還有個代表正義的人物—幫助他們擺脫惡鬼的劍客。小說既有鬼,又有妖,還有愛情,一會兒妖氣森森,一會兒刀光劍影,一會兒正氣凜然,一會兒俠肝義膽,一會兒纏綿悱惻,波瀾起伏,妙趣橫生。蒲松齡給現代編導準備好現成的戲劇衝突,豐富的藝術信息。無怪聶小倩最受當代編導的喜愛,一次次被搬上銀幕。
篇名為〈聶小倩〉,蒲松齡首先鄭重推出的卻是男主角:「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這幾句話,包含三層深刻內容。第一,寧采臣是浙江人,所以他的故事在金華發生。第二,他為人慷慨爽快,有稜角,品行端方。第三,他不和妻子之外的任何女人發生情色關係。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在那個時代,男人可以娶妾嫖妓,尋花問柳,而寧采臣不貪女色,為人嚴謹。寧采臣的個性是整個小說的支點。文藝理論家喜歡說「性格決定命運」,寧采臣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命運,也決定了聶小倩的命運。
窮苦讀書人住不起旅店,常把寺院作為臨時旅店。蒲松齡青年時代曾在淄川著名的寺院青雲寺苦讀。四十年前我專門勘察過蒲松齡當年讀書的寺院。對著參天松樹,我想,三百多年前,蒲松齡就是在這兒青燈黃卷,日夜攻讀。蒲松齡對寺院太熟悉了,怪不得《聊齋》故事常在寺院發生。
〈聶小倩〉開頭寫寧采臣來到金華寺院,看到「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信筆點染,頗有詩意。一人高的蓬蒿,兩手才能合握的綠竹,寂寞開放的荷花,寥寥幾筆,野寺的寂寞荒涼像在眼前。寧采臣喜歡這幽靜的地方。寺院荒廢已久,沒有和尚,有個人已經在這兒住下,寧采臣以為他是來參加考試的讀書人,聊起來得知他叫燕赤霞,陝西人,自然不能參加浙江的科舉考試了。寧采臣找間空房住下,用破草席作床,支塊破板作桌子。
《聊齋》筆墨極為經濟,寧采臣剛剛安頓下來,聶小倩便巧妙出場。當天晚上月亮很亮,寧采臣難以入睡,聽到房間北邊有人小聲說話,他往窗外一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駝背龍鍾的老嫗,婦人問:「小倩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不來?」老嫗說:「大概快來了。」婦人問:「她沒有向你發牢騷嗎?」老嫗說沒有,只是看樣子好像不太高興。婦人又說:「這丫頭不宜給她好臉色瞧。」話沒說完,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了。寧采臣在朦朧的月光下看出她非常漂亮。老嫗說:「背地不要說人,我們兩個正談論你呢,鬼丫頭悄沒聲息地來了,幸虧沒說你的壞話。」老嫗又說:「小娘子長得這麼端莊美麗,像是畫上的美人,老身如果是男人,魂都給你勾走啦。」少女說:「姥姥不誇獎我,還會有誰誇獎?」
讀《聊齋》一定要好好讀原文,因為《聊齋》原文是精彩的古漢語典範:
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云:「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
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艷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
這段話常被研究者引用來論述《聊齋》的語言成就。三個女性對話,當然都是鬼,三言兩語就活畫人物神采。妖婦驕橫,妖老太婆圓滑,小倩溫柔。蒲松齡不僅這段對話寫得好,還用背面敷粉的手段,從寧采臣眼裡寫出聶小倩的美麗,用四個字「彷彿艷絕」——因為是在月光下,只能是朦朦朧朧看到她漂亮。這段對話實際上交代了聶小倩的處境:她因為替惡鬼引誘人間男子而羞愧不安。妖婦,也可能就是控制聶小倩的夜叉,察覺到她的動向,所以問妖老太婆小倩有沒有怨言。妖老太婆說她沒什麼怨言,但是愁眉苦臉。聶小倩像畫上的美人,但受惡鬼驅使,誘惑殺害人間男子,已害死多個意志不堅定的凡間男子,直到遇到寧采臣。
寧采臣剛要朦朧睡去,忽然發覺有人進了房間,起來看,原來就是北院那位美麗的少女小倩!寧采臣問小倩有什麼事?小倩笑著說:「月夜難以入睡,來跟您親熱。」寧采臣板起面孔說:「你應當提防別人議論,我也懼怕他人閒話,一步走錯,就會喪失廉恥。」小倩說:「黑天半夜,沒人知道。」寧采臣訓斥小倩道:「快走!不然,我喊南邊房間的書生啦。」小倩退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拿錠黃金放到寧采臣的褥子上。寧采臣撿起黃金丟到院子裡,說:「不義之財,髒了我的口袋!」小倩慚愧地離開,說:「這漢子真是鐵石一般。」
第二天早上,有個蘭溪書生帶僕人來趕考,住在寺院。晚上,書生死了,屍體腳心有個小孔,像錐子扎的,鮮血從小孔洇出。又過了一夜,他的僕人也死了,症狀跟主人一樣。傍晚,燕赤霞回到寺裡,寧采臣告訴他寺裡的怪事,燕赤霞猜想是鬼作怪。寧采臣生性耿直,對這事不在意,也不害怕。
半夜,小倩又來了,她對寧采臣說:「我見過的人多了,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樣剛強耿直的人,你真是聖賢,小女子不敢欺騙。我叫聶小倩,十八歲死的,葬在寺外邊,被妖物威脅著幹下賤勾當,厚著臉皮勾引人,我實在不願意。現在寺裡沒有我可以害死的人了,恐怕他們要派夜叉來收拾你了。」寧采臣請教怎麼能逃脫。聶小倩說:「你跟燕赤霞住在同一個屋子就可以免除災禍。」寧采臣問:「你為什麼不迷惑燕赤霞?」小倩說:「他是奇人,我不敢靠近他。」寧采臣又問:「你是怎麼迷惑人的?」小倩說:「哪個人跟我親熱,我就用錐子扎他的腳心。他昏迷了,我就吸了他的血給妖精喝;如果他不受我的美色誘惑,我就用金子誘惑他。其實那不是真金子,而是羅剎惡鬼的骨頭,接受金子的人,心肝就被妖精截取了。這兩個辦法,因人而異,投其所好。」
小說開頭的聶小倩多麼可怕,多麼血腥!聶小倩這兩手真有些現實性和普遍性。現今某些被推上審判台的高官,某些曾為社會做出貢獻,最後卻成反貪對象的人,無一例外,都過不了這兩關:一是金錢關,二是美色關。而封建時代的讀書人寧采臣,提前三百多年,用自己的「鐵石心腸」給如何拒絕腐蝕,做出了榜樣。
寧采臣感謝小倩,並問清楚夜叉是明天晚上來。小倩哭著說:「我墜落苦海。郎君義氣衝雲天,一定能挽救生靈脫離苦難。假如郎君肯收拾我的遺骨,運回去安葬,就是給我第二次生命。」寧采臣毅然答應,問小倩埋在什麼地方。小倩說:「白楊樹上有烏鴉做窩的地方就是。」說完出門,飄然不見。
第二天,寧采臣早早準備酒菜,邀請燕赤霞喝酒,要燕赤霞到自己這邊住。燕赤霞說自己喜歡安靜,還是願意一個人住。寧采臣不聽,硬把燕赤霞的棉被抱到自己房間,燕赤霞只好把床拖過來,囑咐寧采臣,我知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傾慕你的風範,我有些事,難以明白告訴你,希望你不要隨便翻動我的箱子和被褥。寧采臣表示一定照辦,不久,各自睡下。
燕赤霞把一只箱子放到窗台上,剛躺下,就鼾聲如雷,寧采臣卻睡不著。一更時分,窗外隱隱有人影,不一會兒,走近窗前窺視,黑暗中,嚇人的眼睛一閃一閃。寧采臣很害怕,剛想招呼燕赤霞,忽然有東西從燕赤霞的箱子裡閃電一般飛出,像一匹光亮的白絹,飛快地向外射去,撞斷窗上的,又飛快地收回。燕赤霞察覺了,起身下床,寧采臣假裝睡覺觀察他。只見燕赤霞捧起箱子查看,拿出一樣東西,對著月光看一看,嗅一嗅。那東西「白光晶瑩」,有二寸長,韭菜葉那麼寬。燕赤霞看完,把它包了好幾層,仍放到破箱子裡,自言自語,什麼老怪物這麼大膽,竟然弄壞了我的箱子,然後,重新躺下睡覺。
寧采臣很奇怪,起來問燕赤霞,並告訴燕赤霞自己剛才看到的情景。燕赤霞說:「既然咱們相知友愛,我哪敢隱瞞?我是個劍客,假如我的劍不是碰到窗櫺上,妖怪應當立即被殺死。雖然這樣,它也受傷了。」寧采臣問:「包起來的是什麼?」燕赤霞說:「是劍。剛才我嗅了一下,有妖氣。」寧采臣想看,燕赤霞便慷慨地拿出來給他看,原來是把螢光閃閃的小劍。於是,寧采臣更加敬重燕赤霞。
第二天,寧采臣看看窗外,有血跡。他走出寺門,見「荒墳累累」,墳堆中果然有棵白楊樹,鳥巢高踞樹頂。寧采臣打點行裝打算回鄉。燕赤霞為他設宴送行,他將裝寶劍的破皮袋送給寧采臣,說:「這是我的劍袋,你珍藏好它,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你。」寧采臣想跟燕赤霞學劍術。燕赤霞說:「像你這樣講究信義、性格剛直的人,本來可以學劍術,但是你畢竟還屬於富貴場中,不是這條道上的人哪。」燕赤霞是劍客,有預見性,他的話預言寧采臣將來要做官。
寧采臣假托說妹妹埋葬在這裡,把聶小倩的遺骨挖掘出來,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寧采臣的書齋緊靠荒野,他把聶小倩的墳墓建在書齋外,埋好後,他祭奠說:「可憐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我把你安葬在我的書齋旁,你的歌吟悲哭我都能聽到,你不會再受到凶鬼的欺凌。這裡有一杯水酒,雖然不很甜美清醇,還請不要嫌棄。」
祭奠完,寧采臣轉身想回家,身後有人招呼道:「請慢點兒,等我一起走!」聶小倩白日現身,歡天喜地地對寧采臣說:「您真講信義,我就是為您再死十次,也不能報答您的恩情。請帶我回家拜見公公婆婆,就是給您做小妾、丫鬟,我也不後悔!」寧采臣仔細看白天出來的聶小倩:肌膚白裡透紅好像清晨的霞光,三寸金蓮翹起如同細細的筍,樣貌比夜裡看更加美麗婉約,嬌艷無比。寧采臣動心沒有?我覺得他有點兒動心。因為蒲松齡是從寧采臣的視角,以讚賞的口吻寫聶小倩的面貌。
寧采臣的妻子長期生病,需要有人幫助母親承擔家務。所以寧采臣沒有馬上拒絕聶小倩,更沒有訓斥她,但他也沒答應聶小倩。寧采臣講究禮儀,他能不能納妾,能不能收留聶小倩,得稟告母親。母親怎麼說,他就怎麼辦。他把聶小倩帶到書房。這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他可以接受,但還得母親拍板。寧采臣讓小倩等一會兒,先進去向母親報告。母親聽了,十分驚奇。寧采臣妻子患病,母親告誡寧采臣不要說給妻子聽,怕嚇壞她。說話間,小倩進來朝著寧母跪拜行禮。寧采臣說:「這就是小倩。」
蒲松齡寫聶小倩如何進入母親房間,母親如何表現,極講究分寸且十分生動。聶小倩「翩然入」,三個字,母親「驚顧不遑」,四個字。「翩然」既是描繪聶小倩體態輕盈,也暗示這是鬼魂;「驚顧」是害怕地看,「不遑」是既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還得看。母親白日見鬼,驚慌得手足無措,很害怕,也很緊張。小倩對母親說:「孩兒飄然一身,遠離父母兄弟,公子庇護我,像雨露滋潤枯草。我情願做他的小妾,報答他的恩情。」母親見小倩長得綽約柔弱,十分可愛,才敢跟她對話,她說:「小娘子願意照顧我的兒子,老身很高興。只是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兒子,還要靠他傳宗接代,實在不敢讓他娶鬼做妻子。」母親委婉又毫不通融地拒絕了。聶小倩馬上聰明地轉換立場,說道:「孩兒別無他意。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沒得到老母親信任,請允許我先把您兒子當哥哥對待,允許我承歡母親膝下,早晚侍奉嫂子和母親,可以嗎?」母親憐愛小倩心誠,便答應了。小倩還想拜見嫂子,母親推說嫂子生病,沒有讓小倩見。拜見完母親,小倩馬上走進廚房,替母親做飯,前前後後,穿門入戶,一個勁兒忙活,好像她早就熟悉了這個家。
聶小倩什麼出身?蒲松齡沒有正面交代。但我們從蛛絲馬跡可以看出,她是讀書人家出身,有良好的文化教養。她喜歡讀佛經,擅長畫梅花,這都不是一般市井或農家女孩能有的修養,只有官宦人家或讀書人家的千金小姐才有這樣的修養。而進了寧家後,生前的千金小姐聶小倩馬上像粗使丫鬟般幹起家務活,完全接下了寧母的辛勞。
聶小倩從此能在寧家立足嗎?仍有困難。白天倒也罷了,聶小倩在勞碌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似乎與常人無異。真正的考驗或者說非常令人難熬的考驗在晚上,寧母對於把一個女鬼留宿家中很是害怕,「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意思是:你回墳墓去吧,這兒沒你的床。老太太對聶小倩有點兒過分,但又可以理解,有哪個女人有膽量和鬼住在同一個房間?小倩看透了寧母的心思,馬上離開寧母的房間。她還是不想回到墳墓,經過寧采臣的書齋想進去,又退了回來,她在書齋外徘徊,好像書齋裡有什麼東西讓她害怕。寧采臣招呼小倩,小倩說:「書齋裡劍氣逼人。你帶我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沒有跟你見面,就是因為它的緣故。」寧采臣恍然大悟:原來小倩怕燕赤霞的劍袋!他把劍袋取下掛到別的房間,小倩才進入書齋,在靠近燈光處坐下。坐了好一會兒,小倩一言不發,沉悶好久,才問:「你夜裡讀書嗎?我小時讀過《楞嚴經》,現在大半都不記得了,請借給我一卷,夜裡閒暇時,再向哥哥請教。」寧采臣答應了。
小倩坐到二更時分,還不說走,寧采臣便催她離去。小倩愁容滿面地說:「我是他鄉孤魂,害怕荒涼的墓穴。」寧采臣說:「書齋沒有其他床鋪,兄妹也該避嫌。」小倩緊皺眉頭,像要哭,想抬腳離開,卻挪不動步,磨蹭好一陣子才走出房門,下了台階就不見了。寧采臣可憐小倩,想把她留下,另鋪張床給她住,可又怕母親責備。這一段描寫,一男一女,一人一鬼,寫得都很出色。寧采臣仍堅持他生平無二色,雖然妻子病著,自己在書房用功,也不對美麗的聶小倩動心。聶小倩也絕不動勾引寧采臣的心思。
小倩每天早上都來向寧母請安,捧盆端水,侍候寧母梳洗,操持各種家務,沒有一件事不是千方百計琢磨著按寧母的心思辦;傍晚時分向寧母告別,總是經過寧采臣的書齋,在燈下讀一陣子佛經,覺得寧采臣快要上床時,才淒涼地離去。白天,聶小倩像正常人,享受親情,靠近生的希望;夜晚,卻不得不當孤魂野鬼,何等淒涼無奈。但她堅持了下來,她相信總有一天會感動上天。
聶小倩像璞玉經過琢磨,光彩漸露:她勤勞善良、任勞任怨;她察言觀色、善於辭令。對寧母,像對親生母親一樣孝敬、依戀;對寧采臣,既像對長兄一樣恭敬,又如小鳥依人般親切。功夫不負有心人。先前,因為寧采臣妻子長期臥病在床,寧母要承擔家務,辛苦得不得了,小倩來後,寧母很安逸,打心裡感激小倩。寧母和小倩一天天熟悉,感情漸漸深厚,對小倩像親生女兒一般,晚上不忍心讓小倩再回墓穴,讓她留下跟自己同睡同起。寧家母子對聶小倩極為溺愛,忌諱說小倩是鬼。
不久,聶小倩的機會來了。寧采臣妻子病故,寧母很想讓兒子娶小倩,但又擔心小倩
是鬼。聶小倩這個無比精明的小女鬼,對症下藥,給寧母做說服工作。她告訴寧母,公子命中注定有三個光宗耀祖的好兒子,上天不會因為他娶鬼妻就不給他了。寧母相信了小倩的話,跟兒子商量迎娶小倩,寧采臣很高興。寧家大擺筵席告訴親戚朋友,眾人聽說寧采臣娶了鬼妻,都想看看鬼妻是什麼樣的。聶小倩爽快地盛裝出來見客,滿堂賓客都瞪大眼睛,絲毫不懷疑小倩是鬼,反而認為她是天仙。遠近親戚都拿了禮物來祝賀,爭相拜識小倩。聶小倩擅長畫梅花,大家都以得到她畫的梅花為榮。
已經花好月圓,但小說還沒結束。小說家的線索必須線線有著落,驅使聶小倩作惡的
夜叉還得出來「表演」。有一天,小倩問寧采臣:「燕赤霞的劍袋在什麼地方?」寧采臣說:「因為你害怕,所以我藏到別的地方了。」小倩說:「我接受很久活人的氣息,不再怕這劍袋,該把它掛在床頭。這三天我總心驚肉跳,可能金華的妖物會找到這兒。」寧采臣把劍袋取來,小倩反覆查看說:「這是劍俠用來盛人頭的,破敗到這種程度,還不知道殺過多少人。」
聶小倩讓寧采臣把劍袋掛在門口。夜晚,小倩讓寧采臣不要睡覺,兩人等著。突然,
院子裡落下一個像飛鳥一樣的東西,寧采臣一看,果然來了個夜叉,賊亮的眼睛,血紅的長舌,目光閃閃,揮舞著利爪。它在門口徘徊許久,靠近劍袋後用爪子摘下,想撕碎劍袋。劍袋忽然「嘩啦」一聲,變得像兩只竹筐那樣大,恍惚中有個鬼物探出半個身子,將夜叉揪進劍袋,接著院子裡便恢復寂靜,劍袋也變回到原來的大小。寧采臣震驚至極,小倩出來,十分高興地說:「沒事了!」兩人一起看那劍袋,裡面不過一斗清水而已。然後,就是童話故事的結尾: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結尾是不是有點兒庸俗?寧采臣幾年後進士及第,做了官,聶小倩生了兩個兒子,寧
采臣納妾後又生了一個,三個兒子都做了名聲很好的官。這是蒲松齡為他心愛的《聊齋》人物安排的常有結局。有道德的男性得做官,得多子多福。有道德的女性,既得有好丈夫,還會有好兒子。從蒲松齡窮秀才的身分和思想追求來看,這就算對寧采臣和聶小倩的最高獎勵了。
〈聶小倩〉是人鬼戀,古代小說家早就寫過人鬼戀的故事,連貴為皇帝的魏文帝曹丕
都寫過這樣的故事。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蒲松齡寫人鬼戀就是跟傳統作家不一樣。男子漢大丈夫,不僅不怕鬼,還能把美麗的女鬼帶回家。男子漢大丈夫,即使跟鬼打交道,也會出現「疾風知勁草」、「歲寒而知松柏之後凋也」的事。你能說《聊齋》人鬼戀故事不好玩兒?!惡鬼以女色、黃金誘人以吸其血,對今天的社會仍然有寓言性、象徵性的意義。劍俠出現,又讓《聊齋》故事帶點兒唐傳奇的影子。遺憾的是,二十一世紀根據〈聶小倩〉改編的影視故事,有一部以紀念張國榮為標榜,劍俠燕赤霞糾纏到聶小倩寧采臣的愛情裡,形成「新三角」,莫名其妙。
《聊齋》最有神采的女鬼聶小倩,她的神采不在於她多麼漂亮,而在於道德修煉。當初聶小倩在妖物脅迫下,投人所好,以美色、金錢迷惑年輕男子,是惡的、醜的、可憎的,就像她自己說的,是「歷盡賤務,腆顏向人」。她受正人君子寧采臣感化,棄暗投明,跟寧采臣回家,近朱者赤,像璞玉經過雕琢,光彩顯露。在道德修煉中,聶小倩的「鬼性」漸漸消失,「人性」被漸漸喚起。蒲松齡巧妙地用兩個細節寫聶小倩的「人性」復活和「鬼性」消失:第一個細節是,聶小倩從剛來時不食人間煙火,漸漸地能喝點稀粥,到後來跟常人吃飯差不多;第二個細節是,聶小倩從懼怕燕赤霞的劍袋,到主動提出把劍袋掛到臥室,跟懼怕劍袋的惡鬼徹底劃清界線。女鬼聶小倩的「人性」日漸表露,「鬼性」日漸湮沒,終於脫胎換骨,迎來嶄新人生。小說開頭寫聶小倩的美,是女鬼害人之美。結尾聶小倩仍然美,也仍然是鬼,人們卻認為她是仙。從鬼到仙,從惡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邪鬼也可以改造成活人賢妻,這是〈聶小倩〉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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