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理查.尼克森 說:「人如其文 。」於是他終其一生,害讀者直打哈欠。
那要是人的性子變來變去呢?自傳的文風究竟要隨此時執筆的自己變化,還是隨文中以前的自己變化?有個文學評論家說,章節的文風要配合主角的人生起伏。這建議太有道理了,所以絕對不要照做。哈姆雷特偏要滑稽,邱吉爾偏要閒話家常,愛因斯坦偏要談情說愛。只此一途,別無他法。好了,別再瞎扯文風了。後面章節裡,文風和主題若正巧契合,那純屬意外,只期望之後我不會重蹈覆轍。
「看似巧妙,實則混亂」,這是我這本自傳打算走的風格。敘述會照時序,這手法在現代算新穎,畢竟已經很少人敢用了。但文風會隨機用骰子決定。敘事口吻來個嬉笑怒罵,喜怒無常;觀點從第一人稱換到第三人稱,不如採用第一人稱全知觀點好了,這通常是另一個「祂」在用的。行文中途,若生命史不小心扭曲了,或一時岔題,我都會欣然接受,畢竟謊言編得好聽,也算天賜的緣分。不過說老實話,「骰子人」的人生比我多數虛構小說精采多了。以娛樂價值而言,戲劇終究比不過人生。
我與每個自傳作家一樣,記載人生其實立意謙卑,只是要向世人證明自己多偉大而已。當然,我像其他人一樣注定失敗。貓王曾說:「偉人注定被誤解。」而且沒有人能反駁他。接下來的故事將述說一個忠於本能的男人,以新方式實現自我,但大家看了大概只會當我是個瘋子。那也就這樣吧,否則,我會擔心自己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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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大塊頭,雙手大如屠夫,腿如巨木,下顎如岩石般稜角分明,戴著一副鏡片厚重的大眼鏡。我身高一九三,體重快一百零五公斤,長得有點像克拉克.肯特,不過我西裝脫下來,速度不比我老婆快到哪去,力量也只比小個兒的男生多點,甭說從一棟大樓跳到另一棟大樓了,我跳幾次都跳不過。
競技方面,我格外平庸,大競技不拿手,小競技也沒幾個行的。玩撲克牌敢衝敢拚,但老輸得一塌糊塗;股票我玩得小心,反倒是得心應手。我娶了個漂亮的老婆,她以前是啦啦隊,還當過樂團主唱。我有兩個可愛孩子,他們不算神經病,但也不算正常。我信仰虔誠,寫過一本頂級的情色小說《馬雅之舞》,現在不是猶太人,以前也不是。
我明白身為讀者,你們必須試著從文中理出頭緒,但我還是不得不補充,我平常其實是個無神論者,曾胡亂捐出數千元美金,也曾斷斷續續向美國、紐約市、布朗克斯和斯卡斯代爾政府進行抗爭,還是個活躍的共和黨黨員。如眾所知,為了研究人類行為,我創立了罪惡滔天的「骰子中心」。《變態心理學期刊》形容那裡「令人髮指」、「不道德」和「長知識」;《紐約時報》則形容「誤人子弟,墮落至極」;《時代雜誌》說那裡像「臭水溝」;《常青評論》說那裡「奇妙又好玩」。我是個忠貞的丈夫,曾多次偷腥,也試過同性戀。我是個稱職且備受讚譽的精神分析師,也是唯一同時遭紐約精神科醫師協會和美國醫學會除名的一位,理由為「行動未經思考」和「恐怕不適任」。我受全國成千上萬「骰子人」景仰,但曾兩度進精神病院,一度關進監獄,目前是個逃犯。骰子在上,我希望能繼續逃亡,至少到我完成這本三百零五頁的自傳 。
我本職是個精神科醫師。身為精神科醫師和骰子人,我致力於改變人格,不光是我自己,也不光是其他人,我指的是所有人的人格。我的目的是帶給人類自由、喜悅和歡樂,重拾生命的震撼,正如第一次在黎明時分,赤腳感受著土地,並望著太陽光像一道水平的閃電劈開山林;如女孩第一次噘起嘴受人親吻;如靈光乍現,一輩子的人生重獲整頓。
人生是百無聊賴的海洋,上頭坐落著幾座歡愉之島,年過三十便不常見到陸地了。我們頂多從一塊走爛的沙洲,游蕩到另一塊,然後過沒多久,又把眼前每一粒沙摸透了。
我向同事提起這「問題」時,他們也保證,正常人的喜悅屬於生理機制,像肉體一樣會隨時間自然凋零。他們提醒我,心理學的目的就是要降低痛苦,提高生產力,讓個人融入社會,幫助個人了解並接受自己。不一定要改變特定個人習慣、價值觀或興趣,也別美化一切,坦然接受即可。
對過去的我來說,這無疑是正確的治療方向和目的。七年來,經過「成功」的心理分析,我過著平凡快樂的生活,獲得平凡的成功,擁有平凡的妻子和家庭。但在三十二歲生日時,我卻突然想自殺,也想殺死不少人。
我來回踱步皇后區大橋,望河面沉思。我重讀卡繆關於自殺的書 ,身處於荒謬的世界裡這是個合理的選擇。在地鐵月台上,我總是搖搖晃晃站在邊緣三吋的地方。星期一早上,我會直盯著櫃子上的老鼠藥發呆。我老做白日夢,想像核爆將曼哈頓街道夷為平地;想像壓路機意外輾過我妻子;想像計程車載著我對手艾克斯坦醫生衝入東河;想像我開墾年輕保姆的處女地,聽她痛苦地尖叫。
現代精神科一般認為,想自殺或想刺殺、毒殺、消滅或強暴他人,就代表心理「不健康」。那想法是壞的,邪惡的。更精準來說,是一種罪。你想自殺時,你應該看清這點並坦然「接受」,可是天啊,可不要真殺死自己。如果你想和無助的童女發生關係,你要接受自己的慾望,但最好連人家一根拇趾都別碰。你恨你父親,沒問題,但可別拿根棒子打得那王八蛋頭破血流。了解自己,接受自己,但不要做自己。
這原則保守到不行,病人循這套規矩,能避免任何激動、暴力及不尋常的行為,讓他保有一段略為悲慘,但長久可敬的人生。其實,目的只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心理治療師一樣。這我一想到便噁心。
坦白說,我會有上述沒用的觀點,是因為我這輩子第一次莫名憂鬱了好幾週。乍看之下,我憂鬱是因為「創作」陷入漫長瓶頸,但其實是因為我靈魂便秘,日經月累所導致。我記得每天早上吃完早餐,看診之前,我會坐在櫟木大書桌前,不屑地檢視自己過往的成就和未來展望。我會摘下眼鏡,望著眼前朦朧模糊到超乎現實的世界,為腦中所想的事痛聲罵道:「瞎!瞎!瞎!」並用拳擊手套般大的拳頭,轟然敲在桌上。
我以前是名優秀的學生,求學期間,我像兒子萊瑞收集口香糖贈送的棒球卡一樣,累積了無數學術獎項。醫學院還沒畢業,我便發表了第一篇關於心理治療的論文,這篇頗受好評的狗屁論文叫〈神經緊張的生理機制〉。但當我坐在書桌前回想,我所有論文似乎和他人的論文一模一樣——廢話連篇。我行醫治病成功的案例,似乎也和其他同儕一樣——毫無意義。對於病人,我頂多希望他們能擺脫內心的焦慮和衝突,因此當他們生活陷入泥沼,我只會讓他們從叫苦連天,變得自我滿足。即使病人內心暗藏創造力、發明力或衝勁,精神分析療法也無從用來挖掘潛能。心理學分析像劑鎮定劑,昂貴、效果慢又不可靠。如果LSD迷幻藥真具有里利和艾伯特 所聲稱的功效,精神科醫師恐怕會一夕之間丟了飯碗。這我一想到便開心。
憤世嫉俗之際,我偶爾也會遙想未來。我的希望嗎?便是超越過去我做的所有事情。寫出廣受讚譽的文章和著作;好好栽培孩子,不讓他們犯下我曾犯過的錯;遇到個光彩照人的女人,和她一輩子相依相伴。不幸的是,正因為這些夢想皆能實現,我反而無聊到深感絕望。
我無法動彈。不論我怎麼扭動掙扎,胸中似乎都有個船錨將我緊緊扣住,錨繩延伸入海,彷彿穿入地心,拴在地核巨大的岩石上,任海濤拉扯拍打。我坐困於此,無聊和怨恨的暴風雨來襲時,我會縱身一跳,試圖扯開草草拴在岩石上的繩結,迎風飛翔,但繩結卻愈拉愈緊,胸中的船錨也陷得更深。於是我只好留在原地。生而為人,我似乎永遠無法逃避自我。
但是,憂鬱往肚裡吞了幾個月之後(我偷偷買了把點三八手槍和九發子彈),凱倫.赫爾妮帶我認識了鈴木大拙、艾倫.沃茨和禪宗 。以前我覺得,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在世界瞎忙,追求名利,不只正常,也很健康,但理解禪宗那一瞬間,世事全變成瞎忙一場,我也不外乎。
我大為震驚,馬上皈依佛門——當然我仍無所寄託,說不上投入。我鄙視同事,認為生活上,不論動機、貪婪或求知欲都毫無意義,所以我才能在心底說些高人一等的泛泛之言。結果到頭來,我和他們全是一個樣,徒勞追求著某種空洞的信念。我終於學到了一課,原來祕訣是不在乎,欣然滿足地接受生命中的模棱兩可、侷限和衝突,順水推舟,依直覺行事。人生毫無意義?誰在乎。我的野心毫無價值?沒差,儘管放手追逐。生活無聊?那就打哈欠吧。
我跟隨直覺。我隨波逐流。我不在乎。
不幸的是,人生似乎變得更無趣了。不過,之前我無聊又鬱悶,現在我無聊歸無聊,不得不說心情滿愉悅的,有時甚至算開心,但生活本質上仍了無生趣。理論上來說,無聊開心也好過想強暴和殺人,但就個人而言,我覺得並無差別。在追求真實的骯髒道路上,差不多到這階段,我發現了骰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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