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水鬼的眼睛—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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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患者與醫生雙視角—

【畢華】

四月七日,早上八點半,倒計時四小時。

我坐在床上,緊盯著玻璃窗外忙碌的護士台,白衣服白帽子,藍衣服藍帽子。

有醫生走過,筆在來回被按,我聽不見聲音,目光聚焦在那時隱時現的筆尖。

醫生走過去了,看了我一眼。

還有四小時。四小時後我又要進入睡眠,在那之前我要找到它。這個遊戲我已經厭煩了。

我的眼珠在動,可能飛出了玻璃窗,可能沒有,我感覺不到眼珠與身體的聯繫。

該死的,是被它帶走了。

它帶著我的眼珠走了,要我看它看到的世界。

它會把我的眼珠按到哪個人身上去?

那個寫字的護士,還是那個打哈欠的?穿著皮鞋的醫生?

它的眼光太糟糕了,我知道它,它喜歡那些頭髮如同稻草一般乾枯得能打結的女人。

我察覺我的眼睛在掃描這些人,一個個盯過去,試圖找到它。

她來了。

這次只有她自己進來,那個目光犀利的劉醫生沒有在。

他是放棄我了?不,是放棄它了,他料准了我找不到它,該死,該死。

她手上拿著本子,身旁軋著鋼圈的那種。

她進來就翻本子,認真讀著什麼。

鋼圈發出難聽的摩擦聲,那麼小聲,我卻完全被它侵犯,我難受極了,像刮磨骨頭的動靜,那種細瘦的指骨。

裝模作樣。

她只是不敢看我罷了,等著吧,她馬上要擺弄她的專業了,躲在本子背後,像個遮掩醜事的牧師,

她只要比愚蠢的信徒擲地有聲,誰都猜不出她那羊圈裡藏著什麼香嫩的幼體。

她說話了,笑模樣。

然後我看到了它,在她背後,露出一隻眼睛,濕淋淋的,看著我。

我分辨不出它是在看我,還是看我眼裡的她。它想做什麼,不言而喻,我該利用她抓住它嗎?

「昨晚的夢怎麼樣?今天又看到什麼了?」

她的聲音也是潮濕的,是因為馱著它的緣故嗎

被壓進水裡了,聽起來不太真切,像怪物。

我說:「和之前一樣。」

她說:「一樣是什麼樣?」

我說:「黑水,祠堂,很多個它們。」

她說:「它們在做什麼?」

我說:「跳舞,祭拜,可能是祭典,我記不太清了。」

她指了指外面,揶揄道:「那我們醫院今天是辦祭典了?」

我應該要笑一下,她可能也等著。

我忽然聽見了它的聲音,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有些刻薄道:「要是不讓別人滿意,哪裡都不會要你。」

於是我對她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是我對著鏡子練習過的,卑微而討喜,我說:「沒有。」

她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說:「那你的症狀好像輕了點,夢裡的東西沒有全跑出來,吃藥果然是有用的。」

我看了一眼窗外滿醫院遊蕩的它們,趴在玻璃窗上窺視的它們,點頭。

她問:「今天的夢和之前比,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想了想說:「有的。」

她說:「是什麼?」

我說:「它多了一隻眼睛。」

她追問:「多了一隻眼睛?長在哪?」

我看了她一會兒,說:「你頭上。」

我從重症病房出來,走了沒兩步,就迎面撞上了劉醫生。

劉醫生是畢華的主治醫師,厚眼鏡,冷面孔,原則性極強,有時會顯得不通人情,一張高知臉看著有點厭世。

劉醫生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說:「怎麼了,一臉恍惚?」

我摸摸額頭道:「我這裡有眼睛嗎?」

劉醫生說:「什麼?」

我搖頭說:「沒什麼。對了,安排一下,畢華想出來走動。」

劉醫生稍顯訝異,蹙眉道:「走動?他不是死宅嗎?」

我說:「症狀改善了吧。」

劉醫生從窗外望了他一眼,正撞上畢華的目光。

我看過去,只見他如往常般避開了視線。

劉醫生看了會兒,離開去安排了。

畢華是「長眠」於重症病房的患者。

每次我經過重症病房,總能見他安靜地睡著,過分安靜,和重症病房的紅字門牌不太匹配。

他是我所接觸的患者中,幻覺最嚴重的一個,他能在現實中看到夢境裡的東西,而他的夢幾乎全是噩夢,鬼怪是主旋律。

他總說自己能在白天看到「鬼怪」。

他曾說親眼看到一隻怪獸,把整座醫院踏平了,他和我都被踩死了—那時我正在與他做訪談。

我沉默片刻,問他:「那麼現在跟你講話的我,是活的還是死的?」他低頭不語。

總是如此,每當被問到一些或許會戳破他幻覺的問題時,他就不會給任何回饋。

這是精神病患者的共性,他們擅長於自圓其說,也擅長排斥和無視挑明他們精神世界裡的矛盾資訊。

畢華的症狀性質決定了他的情況是個惡性循環,他白日見到噩夢的實體,受到驚嚇,夜裡做的夢便更恐怖,第二日所見的噩夢實體也就更恐怖,當夜的噩夢又加劇……這種恐怖還會被加工,比如第一天見到的噩夢實體是健全的怪物,到了夜夢裡,這隻怪物便出現了殘肢斷骸,或是出現數量和體積上的增長,像連續劇。

夢境和一個人的想像力水準有關,有些人不常做夢,即使做夢也比較單調普通,有些人的夢卻奇幻詭譎。

畢華長期的異常狀況使得他的想像力水準居高不下,夢境也就保持著高加工的水準。

他在這樣的狀況下幾乎無法工作和生活,喝水時能見著血,吃飯時能看到斷肢,他曾為了逃避噩夢,吞了過量的安眠藥以求長睡,結果被送去醫院洗胃,然後轉來了這裡。

我問劉醫生:「他為什麼要住重症呢?」

劉醫生說:「你看到怪物朝你撲過來,第一反應是什麼?」

我說:「逃啊。」

劉醫生說:「逃不了呢?」

我說:「……打?」

劉醫生點頭道:「這怪物出現在空處還好,要是出現在人身上,出現在醫院裡來往的醫生護士身上呢?」

我問:「他會把人看成怪物?」

劉醫生說:「他長期如此,視覺已經出現異化,他眼裡的人和我們眼裡的不一樣。他之前在家裡砍傷過自己。」

據劉醫生說,這也是畢華自己央求的,打鎮靜劑進入睡眠,避開現實裡的噩夢災難。

於是他幾乎終日沉睡於重症病房,每日有四個小時的清醒時間,這還是醫院強制規定的,他似乎一刻都不想醒。

我又問:「他夢裡也可怕啊,他一直睡著,豈不是一直做噩夢,這樣他還要去夢裡?」

劉醫生說:「你自己去問他吧。」

在他清醒的時間,我跟著劉醫生去探訪了他。

我問他時,他說:「夢裡至少不會餓。」

我點頭表示理解,隨即道:「其實會餓的,夢會反應你的生理狀況,比如你的身體有尿意,就會夢到水或下大雨;你身上哪裡痛,夢裡那個部位也許就被捅刺了;你睡得出汗或是發燒了,夢裡或許會出現火爐。早期醫生會用釋夢來探查疾病情況,你察覺不到的身體痛覺,在夢裡會被放大,夢是帶預警作用的。」

他依舊低著頭。

我繼續說:「餓的話,你也許會夢到吞噬的黑洞,永遠吃不到的食物,血盆大口,或者其他代表吃的象徵物。身體不適,也會導致夢境的恐怖。」

他終於抬頭看我。

我笑道:「真夢到過血盆大口?」

他又不說話了。

他好像有些靦腆,也許是症狀的緣故,長期無法社交的生活形成了他的封閉狀態。

我語氣溫和了些:「畢華,多起來走動一下。總是躺著,身體僵硬了不舒服,也會反映在夢裡,可能會夢到僵屍?斷手斷腳也有可能。」畢華沒有採納我的意見,他掐著時間,四個小時一過,立刻喚來護士打鎮靜劑,又墜入了夢裡,像被什麼趕著似的。

畢華有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經常重複同一個夢境。

有十多年了,那個夢境會發生一些變化,但主要角色和環境都基本一致,於是他大部分時候在現實裡看到的,都是那個夢裡的角色。

我問:「那個夢裡有什麼?」

畢華的眼神有些失焦,回答道:「黑水,茅屋,還有……水鬼。」

我說:「水鬼?怎麼樣的水鬼?」

他又不說話了,黝黑的眼珠盯著我,眼白的部分顯得格外白,無神中帶點偏執。

今天不同。

我早晨去他的病房查房,離開前他叫住我:「我想去外面走走。」

這是他第一次提出活動要求。

劉醫生安排得很快,主任那裡立刻放行了。

事實上,畢華再不願意出重症病房,他們也會強制要求他出來走走,一直處於封閉的環境和過多的睡眠,會使畢華的生理狀況紊亂。

畢華被允許在監視範圍內於院內走動,隨行要跟一個醫生,我自告奮勇。

劉醫生說:「你好像挺喜歡他的。」

我說:「他挺親切的。」

劉醫生不解道:「你哪裡看出他親切?」

我說:「你每次見他都苦大仇深,他自然對你不親切;我笑得跟小太陽似的,誰見我不親切。」

劉醫生說:「我看你是缺弦。」

我說:「你不懂,自閉的孩子都可愛,他最近恢復得不錯,是不是沒多久能轉普通病房了?」

劉醫生又從重症室的窗外望進去,畢華正在穿鞋準備出門。他看了會兒沉聲道:「再看吧。」

【畢華】

四月七日,早上九點二十,倒計時三小時十分鐘。

我終於從那鳥籠裡出來了,那玻璃窗分明是鐵銹欄杆,沾著乾涸的水漬。

它時常就扒著那欄杆看我,黑水從上面淌下,進來燒掉我的鳥毛。

還剩三個小時,我要解決它。

她走在我身邊,我看她一眼,她身後的它便看我一眼。

我想問她腦袋沉不沉,需不需要我幫她摘下來。

她說:「今天怎麼想活動了?」

我說:「就想動一動。」

她笑道:「是個好現象,可以保持呢。不然我們做個約定,每週的今天,都出來活動一次?」

我說:「沒有每週了。」

她說:「什麼?」

我沒有回答。

蠢貨,今天就會解決,哪來的以後?

我們沿著過道走,我小心躲避著來往的水鬼,不想沾上黑水。

她毫無禁忌,直接從它們的身體裡穿了過去,身上淌著漆黑的汁水,我看著難受極了,想把她甩乾。

但我忍住了。

沒一會兒,發現她跟我走成了一個軌跡,幾乎是踩著我腳後跟在走。

我停下看她,她問:「你在躲避什麼嗎?我是不是碰到了?我跟著你走避開他們。」

我說:「沒有。」

她說:「沒有嗎?你今天看到幾隻怪物?」

我看著走道上密佈的水鬼,說:「沒幾個。」

她高興道:「症狀真的在好轉了。」

我們繼續走,我不再躲避,直挺挺穿過水鬼陰涼的身體,忍著極度的不適。

我的牙關緊咬,發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響。我們進了電梯,它還趴在她腦後。

電梯門關。

我看著電梯裡她和它的倒影,覺得這是個機會,從七樓到一樓,幾秒的時間我可以掐住她壓到門上,從脖子裡揪出它來,速度快一點,這裡狹窄,趁它沒有準備,它溜不掉。

或者,把她弄出血來,身上開個大洞,把它塞進去,用這身皮囊封住它。

到時候千百隻水鬼也會跟著它湧入她的身體,它們就全都完蛋了。

我閉上眼壓抑著呼吸,按捺住蠢蠢欲動的手,要忍耐,要忍耐,它滑溜得很,我不能搞砸。

她頭上那隻眼睛明明滅滅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到了一樓,她問:「你想去哪走?」

我說:「現在是杜鵑的花期。」

我們去了小花園,天陰沉得很,入眼就是一大片紫粉的花叢。

我朝它們走了去,她果然帶著它跟了過來。她說:「你喜歡杜鵑啊。」

「我外婆喜歡。」

我捏住一片花瓣在指間用力摩擦,感受水分在我手指上掙扎流逝。

花瓣碎了一片,沾在拇指上像從肉裡流出來的。

她也去擺弄花了。

這一刻,它貼在她腦後老實極了,注意力都被那花給吸引走了,身體也不似往常靈活,它想

停在這裡。

我忍住狂喜,就是這樣,沒錯,它喜歡這裡,機會來了。

我朝她慢慢靠近,手背在身後,食指指腹無法抑制地摩擦著拇指的指甲,像磨刀一樣。兩步,一步。

她回頭了。

我猛地伸手。

我帶著畢華走出重症室,似乎是太久沒出來,他站在外面時有些呆愣,良久才往前走去。

我走在他身旁,發現他是不規則移動的,我只能用移動這個詞,他甚至不像在走路,而是橫著,側著移動,像螃蟹一樣,調動他的「八條腿」朝各個方向躲避。

順著他的移動,我逐漸能拼湊出一條「怪物行進路程」。

他看到的怪物似乎不少的樣子,躲避得滿頭大汗,時不時朝我瞥過來的視線裡帶著不滿,又盡力忍耐著什麼。

我有些想笑,於是順著他的步子走。

我不想冒犯他,他卻停下看我,有些侷促不解。

我問:「你在躲避他們嗎?我是不是碰到了?我跟著你走,避開他們。」

畢華說:「沒有。」

我說:「沒有嗎?你今天看到幾隻怪物?」

畢華說:「沒幾個。」

我點頭道:「症狀真的在好轉了。」

畢華走得正常多了,再沒有那種誇張的移動。我有點不安,他是不是為了遷就我在忍耐?他眼裡的世界和我不同,我路過空氣時,他可能正忍著恐懼穿過怪物。但最近他的病情確實大有改善,也許只是不習慣常態罷了,我該給他忍耐的機會。

進電梯的時候,他緊緊往前湊,幾乎要貼在門邊;和我一起站在狹小的空間裡讓他不適應。他有些侷促,閉了閉眼,做著深呼吸,把電梯裡更大的空間讓給了我。我看著,覺得他真是個易碎品,有些憐惜他。

我問他:「你想去哪走?」

畢華說:「現在是杜鵑的花期。」

我一頓,這是他第一次對我主動表達,平常都是擠牙膏式的標準問答。

我有些高興,跟著他朝小花園走去。

路上我嘗試與他聊天:「夢可能是人潛意識裡被壓抑的願望,它們以偽裝的形式在夢裡出現,以獲得疏解。我們通常看到的夢都是經過變形的象徵物,你的水鬼,是什麼的象徵物你想過嗎?」

畢華沒說話,頭一直低著。

我說:「你長期做同一個重複的夢境,也許是有意義的。解開那個意義,你的症狀或許會進一步改善呢。」

畢華還是不說話。

我看了他一會兒:「不過我有點好奇,你能見到夢過的東西,這不只需要特殊的感知力,還需要龐大的記憶力。大部分時候,人是記不住自己夢過的東西的,你是怎麼做到的呢?」

夢也是資訊,人可能每天都會做夢,如此龐大的信息量如果都要儲存在腦中進行加工,大腦會崩潰的。

我們的大腦會自動篩選資訊的輕重比例,進行過濾,大部分的夢境都會被大腦的記憶模組直接處理掉,清空記憶體,好把更多加工空間留給更有意義的資訊。

這是我們為什麼經常醒來之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記得夢境,但凡有印象深刻的夢,那都是自己已經在大腦篩選時加深過了,被確認為「重要」資訊值得儲存的片段。

畢華說:「不知道,它們自己跑出來了。」

我笑了笑說:「這個說法我接受起來要費點心,不如你聽聽我的?其實你大部分時候看到的,都是那同一個重複夢裡的水鬼吧,哪怕平常做不同的夢,你也偏向於對水鬼進行加工。你很熟悉它,它不怎麼佔用你的記憶處理,所以你總能很清楚記得夢裡的它們,繼而看到它。」

「你並不是在現實裡見到了夢到的一切,只是在現實裡重複那同一個夢。或者說,你有意識地在重複它?」

畢華蹙眉不語,又出現了聽不懂或不願意聽那種排斥空洞的神色。

我繞回來說:「願望被壓抑,通常是因為它引起了意識的焦慮,不能出現在意識裡,只好被趕去了潛意識,但它又希望獲得表達,於是讓自己改頭換面出現在夢裡,既躲過了意識的察覺,又紓解了自己,這是一種委曲求全的表達方式……畢華,你一直重複這個夢,是你的什麼願望被壓抑了?」

「一個你不能接受的願望。」畢華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我說:「你就讓它跟你一樣委屈嗎?不被看到,不被認可,無止境地被攆去黑暗裡,於是在青天白日都能見到怪物。」

畢華站住了。

我有些緊張,我其實並不了解他,說這些也都是碰運氣,自閉的孩子基本也跑不出這些描述。

我覺得自己有點可惡,給活人下套死理論。

畢華停下沒多久,又走了起來,他顯得沒有縫隙,無堅不摧。

怪物都能忍受這麼多年,我這幾句話又算得了什麼。

長期處於黑暗中的人,黑暗都成了金鐘罩,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是他在需要黑暗。

症狀之所以還在,是因為症狀能幫助患者維持生活,「症狀是為了生存」,這個認知是精神分析的基礎,患者是需要這個症狀的,一旦他不再需要,症狀自然會消退,就跟進化一樣,無用的器官會自己消失。

我跟上去問:「那你再跟我說說你那個夢,這可以吧?」

畢華走了幾步,說:「黑水,茅屋,水鬼。」

他的重複夢境總是圍繞這三個主體進行,但他很少詳細跟我描述這個夢,好像不僅是出於他匱乏的語言輸出習慣,他似乎不太想公布那個夢

我有時會懷疑他在刻意防備我,防備任何一個對於他的夢可能的解析。這其實也是種顯而易見的意識的焦慮,他不允許那個願望浮出水面被他知曉。

我只能在他的隻言片語中大概拼湊出些許畫面:漆黑一片的山林,沒有月光,茅屋靜謐,黑水滌蕩,時而湍急,水鬼在山林和黑水裡來來回回。

他的夢還有一個關鍵意象—眼睛。

儘管場合總是變化,眼睛卻經常出現。

照他的描述,那眼睛有時長在水鬼身上,有時化成山林裡密密麻麻的樹葉,有時生在他腳底,有時淌在黑水裡。

我問:「那些水鬼通常做什麼呢?」

他回頭,看我的額頭,那裡有一隻眼睛,說:「跟蹤我。」

我追問:「……為什麼要跟蹤你?」

他不說話。

到了小花園,風和日麗,植物都亮堂堂的。

我深呼一口氣吸道:「陽光真好。」

畢華看了看天上:「有嗎,很陰沉。」

我一頓,順著他望上去,陽光刺眼,說:「你看到了什麼?」

畢華說:「漫天黑水。」

我被光照得瞇起了眼,畢華卻睜著眼自若地盯著天空,皮肉沒有一點強光照射的神經反應,好似面對的真是一片黑水。

我有些脊背發涼。

他朝那一大片紅花走去了,我跟了上去。「你喜歡杜鵑啊。」

「我外婆喜歡。」

他在花叢中擺弄著花,我也去望了望。

沒一會兒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我轉身,是畢華走近了。

不知是不是日光刺眼,他的面目看著有些猙獰,那眼神分明是看仇人的。

可再細瞧去,他還是那個靦腆的孩子,目光帶怯。他朝我伸出手,支起手指給我看,指頭上有一撮碾碎的花瓣,像是從花上摳下來的,水分盡失,殘骸暗沉,色素都上了皮膚,有點像暈開的血。

我從他指上撚下那撮碎花瓣:「喜歡什麼就要毀掉什麼,誰教你的?」

畢華僵住,杵在那裡,如鋸了根的木墩一般。

我又不忍心了,摘了一朵杜鵑遞給他。

他戰戰兢兢接下,一種用劣質物品換來了珍貴禮物的無措。

我看著他驚弓之鳥的表情,想起他說過,小時候以為那些怪物都是真的,他能通靈。

我問他,那是什麼時候才知道是假的,他沉默良久:「通靈怎麼可能總是同一個對象。」

我說:「同一個對象?誰?」

我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重複夢境裡那些水鬼,還是其他什麼。他沒再回答。

畢華不與人交往,終日忙於躲避幻覺中的怪物,現在哪怕是在治療期,在夢中的時光也遠多於現實。對他而言,也許夢裡的怪物是更真實,甚至更親密的。

我忽然想,他們會不會彼此有交流,會互動,畢竟這麼長的年歲裡,陪他最久的,其實是那些「怪物」—他夢裡的水鬼。

我問他了,以為他又會如往常般不回答,誰料他抿唇道:「會玩遊戲。」

我驚訝地說:「你和它們玩遊戲?什麼遊戲?」

畢華說:「捉迷藏。」

「抓住它,遊戲結束,它消失。」

我更驚訝了,畢華這是與他夢境裡的幻想主體達成約定了。

這並不是個好兆頭,患者對幻覺捲入越深,越難消除,而且我注意到他說的是「它」,而不是「它們」。

我問:「它?跟你玩遊戲的只有一個?」

畢華不說話了。

我追問道:「那你抓到過嗎?」

畢華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快了。」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朝我又走近了一步。

「穆戈。」

我朝後看去,是劉醫生。我說:「你不是不來嗎?」

劉醫生說:「就准你偷懶?」他話是對我說,看著的卻是畢華。

畢華走開了,他似乎不太喜歡劉醫生。

我說:「你也太失敗了,你的病人這麼討厭你。」

劉醫生說:「你是氯丙嗪嗎,要病人喜歡你做什麼?」

我倆站在一邊,看畢華慢悠悠走在杜鵑叢,盯著花發呆。

我仰頭看了看刺眼的天空說:「你知道黑水在國內外眾多神話裡是什麼嗎?」

劉醫生說:「什麼?」

我說:「冥界的河,死人要穿過黑水引渡,才能投胎。」

劉醫生沒說話。

我轉頭看他說:「畢華家裡有誰死了?」

劉醫生蹙眉道:「你想說什麼?就因為神話聯想要研究這個?巧合吧。」

我搖頭說:「榮格晚年一直在研究神話,他覺得神話是整個集體無意識的投射,我們一部分生命活在當下,另一部分連接到過去。最常見的連接就是通過夢境,人做的夢是有跡可循的,神話的象徵通過夢境是有所傳達的。」

劉醫生說:「我不研究榮格,夢只是大腦皮層活動不均衡的過餘產物。」

我說:「你們搞生物認知取向的這麼說是沒錯啦,但多個視角不是就多條路嗎?他數十年重複同一個夢,肯定有原因。」

劉醫生打斷我說:「我發現你有個問題。」

我說:「什麼?」

劉醫生說:「你總是喜歡問為什麼,但精神科只關注是什麼和怎麼辦,不問為什麼。」

我頓了頓說:「可是不問為什麼,怎麼知道怎麼辦?」

劉醫生笑了一下,搖搖頭走開了。

畢華放風時間結束,回去後我又把畢華的病例翻了出來,看他的家族史。

之前並沒有發現需要注意的地方,父母都健在,本人未婚配,也沒有什麼大的疾病。

我翻了幾遍,裡面沒有記錄他較為深刻的死亡經驗。

忽然想起在花園裡他的一句話:「我外婆喜歡。」

我立刻去找畢華再上一輩的家族史,記錄也很少,他幾乎沒提到,只翻到了隻字片語。

然後我驚愕地發現,他的外婆名字就叫杜鵑,她死於十二年前,和畢華的重複夢開始的時間幾乎吻合。

【畢華】

四月七日,上午十一點,倒計時一小時三十分鐘。

我坐在床上,手裡捏著一朵杜鵑,它進來不過五分鐘,已經開始枯萎了。

我焦躁難耐,床沿被指甲磨掉了一大塊鐵皮,碎屑落到地上,有點噁心。

我拿腳去蹭,沾上了腳底,我渾身不舒服極了,開始在地上狠命地磨蹭。

地板發熱,腳底傳來鈍痛感,我越磨越快。

還有一個半小時。

該死。

該死。

該死。

杜鵑掉到了地上,我盯了片刻,從奄垂的紫紅花體裡,恍惚中又看見了那個女人,灰色纏結的枯髮,黯淡的布料,濃重的老人味。

她笑著問:「小華,喜歡杜鵑啊。」

小孩看著面前大片的杜鵑,咯咯地笑答:「喜歡。」

於是那些搖曳風姿的紅花就在他面前,被她一鐮刀砍了,砍還不夠,她連根拔,綠色和紅色亂了一地。

她抓著大把的紅花,牽著小孩回了茅屋。

在木桌上,把紅花搗碎在盆裡,用一根很長的棍子。

每搗一下都看他一眼,他走開,就會被她抓回來坐好,直到看她把所有紅花都碾碎,倒入熱水,端到他面前說:「喝。」

紅豔的碎花汁暈開了像血,他看到裡面還有螞蟻,在動。

「喝。」

小孩喝掉了。

她在腰前肚子上擦掉了滿手的花色,讚揚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小孩看著她衣服上的紅色手印,像她剛殺完豬的樣子。

他又小心翼翼看那根搗碎了杜鵑的棍子,算著何時會落到他身上。

我清醒過來,遭瘟般遠離了那朵紅花。

「喜歡什麼就毀掉什麼,誰教你的?」

那壓在水中模糊不清的怪物聲又找上了我,我陰沉至極,再抬頭時,就見它出現在玻璃窗上,不,是出現在欄杆上。

它靜謐地盯著我,像在質問我,我幾乎能看到它那黑漆漆的面上出現的不滿神情,像在說:「為什麼不動手?」

我死死瞪著它。

它說:「你抓不住我,就擺脫不了我。」

我說:「我可以。」

它說:「你不行。」

我說:「我可以。」

它說:「你不行。」

我衝上前砸窗。

它笑說:「你從小就蠢啊,什麼都做不好,要是不讓別人滿意,誰都會不要你。看到了嗎?他們正在商量,要把你趕出去。」

我看過去,只見那些醫生護士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交頭接耳,朝我看過來,眼神閃避,眉梢卻直接。

他們大方又遮掩地合謀著這種孤立,他們給我搭了戲台子,要看我精彩的反應。

他們不擔心合謀的眼神,肯定覺得我看不懂,又覺得看懂了也沒什麼,反正我是被關養的鳥。

「快點哦,沒時間了,我們又要夢裡見了。」

它笑說,「噢,你其實迫不及待著吧,那裡才是你的歸屬。」

完它又消失了,混進了外面密密麻麻的水鬼裡,把眼睛安插在它們的每一處。

我找不見,它卻時刻看著我。

又來了,重複同樣的遊戲,夢裡如此,現實中也如此。

我眼前似乎又出現那座山,那間茅屋,夜裡空蕩蕩的,連燈都不亮。

小孩哭著喊,沒有回應,他從山裡找回茅屋,再從茅屋找回山裡,什麼都沒有。

黑水赤條條。

她一生氣,他就天災。

待到天亮,一身髒污的小孩終於見到她。

她笑盈盈地出現,彷彿前夜拋棄他的不是她,問:「怎麼搞成這樣?」

小孩縮到她懷裡不說話,緊緊抓住她。

她滿意極了,享受這種被需要的時刻。

小孩抖著,不知是怕黑夜,還是怕她。

病房的門打開了,她焦急地進來問:「怎麼了?砸玻璃?」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不是它跟在她身後。

她就是它。

她就是那隻我要找的水鬼,眼睛如葉,投擲於整片山林,密密麻麻,哪裡都逃不過她的視線。

我走上前,她毫無防備地被我抓住了。

遊戲結束。

畢華正掐著我,他在使勁。

劉醫生在外面候著,武警隨時準備進來,重症二科一觸即發。

主任趕來,看了一眼,面色淡定道:「畢華,你在做什麼?這樣醫生會痛,你先放開。」

畢華完全聽不見似的。

我被掐著,說話好像不成問題,盡量平靜地說:「畢華,我不是你外婆。」

我感覺到他僵了一下,但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的手在抖,你先放開我,你不想這樣的對嗎?」

畢華沒有動。

我小心地抬起手,輕拍他的手背,他立刻條件反射般攢緊了,我差點喘不上氣。

「……這是正常的,你只是對我移情了,因為我們聊了些事,你把對外婆的感情置換到了我身上。沒事的畢華,你沒做錯什麼,你只是想她了。」

「我不想她。」

「你可以想她。」

「我不想她。」

「……好,你不想她……先把我放開好嗎?你不想她,我也不是她,這裡沒有她。」

好一會兒,畢華鬆開了手,我沒有立刻逃開,只退了一步,轉身看他。

劉醫生和武警進來了。

主任問劉醫生:「怎麼回事?不是說他症狀改善了?」

我咳了幾聲說:「是我說他症狀改善了。」

「我沒問你。」

主任看著劉醫生說,「她是實習生腦子不清楚,你呢?」

劉醫生低頭道:「是我的問題。」

我不敢吭聲,我沒見主任發火過,這小老頭平常就像個「白無常」,「白無常」不用憤怒都足夠嚴肅了。

劉醫生跟著主任走了,武警在一旁看著。

畢華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床下有一朵被碾碎的紅花,紅液蹭了一地,有點像屠殺現場,是我送他的那朵。

我進來時就見到了,他那時瘋了般在砸窗,玻璃窗都被砸出了血印子。

當看到地上這朵被踩得稀爛的花時,我是有危機感的,但還是晚了些。

畢華看我的眼神裡有種繾綣,那讓我誤了時機,被他抓住了。

然後聽他很小聲地,像是對自己說了一句:「遊戲結束。」

我看了他一會兒,看這個剛剛把爪子橫在我脖子上的兇手,此刻又露出了膽怯侷促的目光。

要不是脖子還在疼,我都覺得剛剛發生的一切是幻覺,我問他:「你現在能看到幾隻水鬼?」

好一會兒,畢華道:「遍地都是。」

我皺眉問:「為什麼騙我症狀改善了?」

畢華不吭聲。

我這才意識到,自他入院起,狀況幾乎每日都在改善,似乎太順了些。

每次查房詢問,他都說所見的幻覺都在減少,身體表現得也不那麼抗拒了,我們竟是都被他騙了去。

可他必得是忍著巨大的痛苦去施展鬆弛的身體表現,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說:「你是來治病的,謊報症狀只會對你不利。」

畢華許久才出聲道:「如果沒有變好,醫院不會留我。」

我驚訝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畢華又不說話了。

我朝武警大哥道:「您能稍微出去一下嗎?我問完例行問題就叫您。」

武警把畢華的一隻手扣在病床上,出去了。

我搬了椅子坐到他面前,隔了點距離,他撲不過來。

我問他:「你覺得,你要是不按照醫院設想的變好了,醫院就會趕你走?」

畢華點頭。

我說:「為什麼會這麼想?」

畢華不吭聲。

我朝他比劃我通紅的脖子說:「你好意思跟我玩沉默?」

畢華視線躲閃,良久才開口:「要是不讓別人滿意,哪裡都不會要我。」

我一頓,道:「誰跟你說的?」

畢華沉默片刻說:「外婆。」

我愣了會兒,才說:「你外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畢華又不說話了。

我回憶著病例中記錄的繼續問:「你小時候跟你外婆在山村裡生活,因為父母工作忙,托她照顧?」

畢華回答:「嗯。」

我說:「那你外公呢?」

畢華說:「我沒有外公。」

我不解道:「什麼意思?」

畢華說:「她不會有人要的,我媽是野種。」

我一時沒能接話。

畢華說:「所有人都討厭她,村裡人討厭她,我父母也討厭她,所以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讓她自生自滅。」

我說:「真讓她自生自滅,怎麼還會把你放過去。」

畢華笑一下說:「大概是讓我一起滅了吧。」

我沉默片刻說:「和你玩遊戲的是她嗎?你要找的那隻水鬼。」

畢華又把嘴封了起來。

我說:「你抓住了我,你把我認成了她,所以你想抓的是外婆,她是那隻水鬼?」

畢華臉上又露出了肉眼可見的抗拒,他想結束這個話題,這個話題讓他焦慮。

他越是如此,越讓我明白,這接近他壓抑的願望了,意識在拼命推拒他的思考,推拒這個願望浮出水面。

我小心地推進,盡量不刺激他,語氣放柔緩道:「跟我說說你外婆,什麼都可以,你印象中的她。」時間不知

過去多久,畢華才開口:「她的頭髮乾枯,像稻草一樣。」

他看向地上那攤殷紅的碎花屍骸,說:「像這個。」

我看過去問:「你是說她的頭髮像這個,還是她這個人?」

畢華不吭聲。

我說:「為什麼把花弄成這樣?你明明喜歡杜鵑。」

畢華有些急道:「是她弄成這樣的,她把山上的杜鵑都砍了拔了,村民都攔不住,當著我的面,全部碾碎,叫我喝下去。」

我有些發愣,想起我今天質問他喜歡什麼就要毀掉什麼,誰教你的。

原來是他外婆教的。

畢華細碎地說起來,不太連貫,話語連成了畫面,拼湊出了他的童年,和那個遭所有人厭惡的瘋女人外婆。

我說:「既然她這麼壞,你為什麼還要找她?這隻水鬼這麼多年都在你夢裡待著,怎麼現在要找了。」

畢華說:「一直在找。」

我問:「什麼意思?」

畢華說:「一個遊戲,它從小跟我玩到大,找外婆。」

我說:「找外婆?」

畢華說:「我一惹她生氣,她就會消失,哪裡都找不見的那種。茅屋裡沒有,山上也沒有,她說不聽話的孩子沒人要,我一次都沒有找到過她,只能等她自己出現。」

聽到這,我明白了他和水鬼所謂的「捉迷藏遊戲」。

人在童年時經歷的創傷,會反覆在他今後的人生裡重演,一個跨不過去的坎,這輩子都會重複去跨;

一次失敗的尋找,會讓人這輩子都困在尋找的遊戲裡。

我說:「那她什麼時候再出現?」

畢華說:「兩天後,三天後?不記得了,有時候我餓昏了,醒了她就回來了。」

我說:「她是怎麼死的?」

畢華又不說話了。

我陪他靜默著,良久,他道:「我小時候落過一次水,就是去找她的時候。夜裡,水很黑,很急,我差點就死在那了。」

畢華接著說:「村民說,我是被水鬼救上來的。」

我說:「你信了?」

畢華說:「我父母也這麼說。」

又陷入靜默。

畢華說:「她就是那天晚上死的。」

我抬頭看他,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

畢華說:「沒有人跟我說她是怎麼死的,我被父母帶走了。」

我候著他。

畢華說:「但她好像是在跟著我的,每次我去找她,她都偷偷跟著的。」

沒有人再說話,回憶斷在那裡,像那個女人斷了的命,她不再有未來,於是他的未來也永遠困在了那一刻。

我明白了他夢裡關於眼睛意象的出處,那些眼睛,都是她的眼睛,一雙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後的眼睛。

我離開前,畢華問我:「我是被水鬼救上來的吧?」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離開病房,我有些腿軟,看著空蕩蕩的醫院長廊,彷彿也能看到那一片黑水。

我摸了摸額頭,似乎那裡真的有隻眼睛,看到一個小孩跌進了黑水,於是朝那黑水撲去,再沒有上來。

村民厭惡杜鵑,便不給她好的死因,父母厭惡杜鵑,便給兒子編造一個水鬼,他們誰都沒想讓這個女人以任何一種紀念形式存在下來。

畢華想她,可他不該想一個如此令人厭惡的她,於是編造了一場十年大夢,把她藏進夢裡,以水鬼的模樣。

【畢華】

四月七日,上午十二時二十九分,倒計時一分鐘。

鎮靜劑緩緩流入我的血管,我馬上又要進入睡眠。

遊戲失敗了。

並不意外。

我的掙扎在她那裡一向毫無作用。

睏意襲來,還有那一片沉沉的黑水。

我安心地睡了去。

夢裡,我又回到了那個茅屋。

我又惹她生氣了,她總是莫名其妙地生氣,我站在那裡,只是因為兩腳沒有併攏,她就怒火中燒。

她又消失了,把屋子裡所有的燈都帶走了。

我縮在桌子邊,黑暗讓我不安,可我也生氣,為什麼我要這麼倒楣。

我不打算去找她,可想了想還是出門了,她希望我去找她的,我要是不找,她又該生氣了。

我摸索著穿上了鞋,今晚的夜空沒有月亮,黑得很,我仰頭看了會兒,看到了一條長長的黑水,它壓得很低,觸目驚心,它好像在警告我什麼。

於是我剛跑出院子就縮回了腳,還是回茅屋等吧。

我不去找,就不會落水,只要挨過幾頓餓,她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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