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一次見茉莉,是在醫院的廁所。
她縮在馬桶和隔板的空隙裡,淡定地看著慌張的我,眼神冷清得完全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女孩。
她身體雖不大,但絕對沒有我想得小,我難以想像她是怎麼能縮到馬桶後邊去的。
小栗子把她抱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裡面藏了十七個小時。
事情發生在上週四晚上,我獨自查房,患者們吃過晚飯已經回房休息,整個臨床二科的病區只亮著啞光的白熾燈。
突然一聲貓叫聲傳來,嚇了我一跳,然後是接二連三的叫聲。
照理說,病區是絕對不可能養貓的,哪個護士這麼大膽把貓帶進醫院來了?
那叫聲聽著特別抓耳,我順著聲音走到病區的廁所,是從最後一個隔間傳出來的。
當我試圖開門時,發現門打不開,裡面的叫聲也停了下來。
一隻貓,溜進醫院的廁所,還反鎖了門?
我一頭霧水,打電話給小栗子,讓他帶點工具過來撬門。
小栗子打了個哈欠,說讓它自己跑出去不就得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罵了一聲: 「廁所根本沒窗啊,它怎麼跑進來的? 」
小栗子來之前,我就把那門打開了。
確切來說,是它自己開的。
門沒鎖,是用拖把從裡面抵住的,拖把倒了,門緩緩彈開。
然後,我看到了那隻 「貓 」—穿著病號服的女孩,縮在馬桶後面,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她叫了一聲,是貓叫聲。
我頭皮發麻,僵在那兒。
小栗子也到了,他愣了一下,認出了那女孩: 「茉莉?怎麼從一科跑到二科來了?一科找她都找瘋了。 」
臨床一科是女病房,二科是男病房。
小栗子通知了一科,來了好幾個護士,帶頭的是劉醫生,滿臉焦灼。
茉莉是他的病人,本來安安靜靜任小栗子抱著,一看到劉醫生,她又開始掙扎起來,貓叫聲淒絕慘烈,似乎飽含憤怒。
那聲音太響太尖利了,像真的貓,但又遠比貓叫聲響。
我一陣雞皮疙瘩。
整個二科應該都聽到了,有些患者被刺激到了,病區傳出一些騷動。
一夥人架著茉莉迅速回了一科,小栗子也跟去了,因為茉莉揪著他那頭栗子卷毛不放。
我問劉醫生: 「她為什麼這麼仇視你,你搶她魚了? 」
劉醫生絲毫不為玩笑所動,嘴抿成一條線: 「要真是一條魚就好弄了。 」
直到我查完二科的房,還能聽到一科的動靜,茉莉的叫聲穿透力太強了。
後來調了監控,發現她是躲在餐車裡被送到二科的。
那餐車本來就不大,還放滿了餐盒,我想這女孩是不是有縮骨功,怎麼什麼窄小的地方都能藏進去?

茉莉是上個月入院的,症狀是學貓叫。
她現在十一歲,從八歲開始出現貓叫的症狀,每回入院一個多月就出院,如此持續了三年。
我問劉醫生: 「她只會貓叫嗎?會說話嗎? 」
劉醫生回答: 「不會。她的症狀一般會持續一個月,這個週期結束後,是會說話的。一旦她開始說話,就表明她的異常行為快結束了。 」
我問道: 「她這是週期性的啊? 」
劉醫生點點頭: 「嗯,每年三月和十月發作。 」
我知道,很多精神疾病的症狀是週期性的,在特定時間復發,時間過去之後又好了。
比如曾有個男患者患有抑鬱症,但只有每年六月份的前三週才發作。
最初的原因是他當年高考落榜,於是每年的六月,他都會毫無緣由地陷入抑鬱。
哪怕那年六月他剛結婚,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也會陷入絕望。
他來到醫院時一頭霧水,說他近期完全沒有值得抑鬱的事,莫名其妙就抑鬱了。
其實很多重大事件都刻在心裡,患者自以為忘掉了,身體卻替他一直記著,症狀會反覆提醒他。
在和醫生充分地溝通過當年高考落榜的感受後,他的週期性抑鬱症再沒有發作過。
我問: 「三月和十月,茉莉有發生過什麼事嗎? 」
劉醫生搖頭: 「沒有,問過家屬了。 」
我想了想,說: 「三月和十月,分別是開學後的一個月,會不會跟她在學校有關?她學習怎麼樣?或者有沒有在學校受欺負? 」
劉醫生說: 「她最初來的時候才八歲,也就二年級,學習沒什麼問題。
她母親也去跟老師確認過校園暴力的事情,都沒有。 」
也是,這種基礎聯想,我能想到,劉醫生肯定早就想過了。
我跟著劉醫生去見茉莉,她縮在床底下不肯出來,護士去扒拉,茉莉就咬,一個護士的手已經被咬傷了。
護士們拿她沒辦法,只好守在床邊,防止她溜出來再逃跑。
劉醫生蹲下身,探去床底下,還沒開始講話,茉莉又尖利地叫了起來,叫聲像飽含憤怒的貓叫聲,惟妙惟肖。
我幾乎可以想像她炸起全身毛的樣子,像一隻真的貓。
劉醫生不再刺激她,起身了,面上顯出冷意,似是耐心耗盡。
我觀察了一會兒,去前台找了一個原本放鑰匙用的不銹鋼小盆,洗了一下後,問一個護士要了包餅乾,捏碎,放在小盆裡,再回到茉莉房間,把那小盆擱在離床邊不遠的地上,嘬了幾聲嘴。
劉醫生立刻意會,和我一起退開了。
護士們躲著不出聲,約莫五分鐘後,茉莉出來了,四腳並用地爬出來,很謹慎,朝那小盆嗅過去。
她安靜地趴在地上吃起了餅乾。
護士們鬆口氣,開始準備換洗衣服去給茉莉洗澡。
茉莉的一系列舉動,都跟貓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喜歡縮進窄小的地方,跟貓一樣的憤怒表達方式,跟貓一樣冷清的目光。
那麼就要考慮另一個問題:她是在模仿貓,還是真的認為自己是貓?
我問: 「她學得這麼像,應該和貓長期一起生活過,她家養貓嗎? 」
劉醫生沉默片刻: 「養過,三年前死了。 」
我一頓,道: 「三年前死的?那不是剛好對上了嗎,茉莉就是三年前發病的,她的病症跟貓死應該有關? 」
劉醫生不說話。
他的反應讓我有點奇怪,從先前在二科找到茉莉時就是如此,苦大仇深,又諱莫如深。
我問: 「貓是幾月份死的? 」
劉醫生說: 「一月。 」
我說: 「一月啊,和三月、十月的發病週期對不上。三月還離得近一點,可能情緒滯後了,那十月份又是為什麼? 」
我還在絮叨,劉醫生已經把我揪出去了,還說: 「你不是輪值去二科了嗎,跑一科來混什麼?實習日誌寫好了?成天這麼閑? 」
我耍賴道: 「我來學習啊,這個病例我沒見過,好奇。 」
劉醫生板著臉說: 「好奇害死貓,她不待見你。 」
在劉醫生把我攆走前,我抓緊機會問: 「跟貓死有關,是不是要給她做哀傷處理?她沒能接受這個事實,捨不得那隻貓,所以把自己變成貓了? 」
劉醫生看了我一眼: 「本來就準備要做哀傷處理,但她極其不配合,最近更是每見我一次都要逃跑。 」
這樣我就理解劉醫生的苦大仇深了。
給孩子做哀傷處理本就比給成人做難,領會死亡,並且消解死亡的概念,是比較抽象的,再加上孩子不配合,難上加難。
茉莉迴避劉醫生的傾向特別明顯,她抗拒治療。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所有症狀存在,都是為了讓患者活下去,是患者需要症狀,症狀才出現的,所以抗拒治療是本能的。
比如茉莉無法接受貓死,於是讓自己以貓的樣子存在,潛意識欺騙自己貓還在,她才能活下去。
我立刻思索起來: 「她是被家屬強制送來的吧?她不配合會不會是因為那貓死得有由頭,比如就是她弄死的,她心裡有愧,所以必須保持症狀才能獲得心態平衡?一來自己作為貓的實體否認了貓的死亡,紓解焦慮;二來和貓置換角色用以懲罰自己? 」
劉醫生無語地冷眼看著我: 「接著編。 」
我閉嘴了,他在一科帶我實習的時候,就極其討厭我這毫無根據大膽假設的習慣。
劉醫生說: 「那貓就是偷溜出家被車碾死的,跟她沒什麼關係。直接發病原因,應該就是無法接受貓的死亡,她和貓很親近。 」
我說: 「哦。 」
劉醫生不耐煩地擺手道: 「回你的二科去。 」
我說: 「哀傷處理打算怎麼做呢?給她的貓辦一個葬禮嗎? 」
劉醫生說: 「嗯。 」
葬禮是一種告別儀式,患者在儀式中向逝去者表達未盡的哀傷,承認死亡,達成心理上的道別,哀傷處理就在這個環境裡發揮作用。
人活著是需要儀式的,不良情緒是水,它一直流,儀式就像是給它畫上一個水龍頭,哪怕是假的。
人在心裡有了水龍頭的概念,就有了開關調節的概念。
哀傷處理定在這週,做之前茉莉又溜了一次,還是在二科找到的。
不過這回不是我找到的,是齊素找到的。
齊素是二科的男患者,四十出頭,身材瘦弱,書生氣質。
他的症狀不嚴重,和康復學員一起參加戲劇心理治療,是在患者中我能講上話的。
之前康復患者裘非的失控事件,他還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在我們找得焦頭爛額時,齊素發出了貓叫,非常自然,他一邊走一邊學貓叫。
我一頓,其實我本來也想學貓叫的,一時沒拂開面子,齊素卻直接得很,不斷調整著貓叫的語調,絲毫沒有扭捏。
他真的在找一隻 「貓 」,而我還是在找一個人。
沒一會兒就有一聲回應了,是茉莉。
她藏在活動室的箱子裡,齊素去把她抱出來,茉莉在齊素懷裡很乖,叫聲也很柔和。
我有些愣,問齊素: 「你們認識啊? 」
齊素逗了下茉莉說: 「先前放患者去花園散步,她也被帶出去了,那個時候認識的。 」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她頻繁往二科跑,不是來找你的吧? 」
齊素笑道: 「可能吧,她大概覺得我親切。 」
茉莉依偎在齊素身邊的樣子,真是太和諧了。
我從齊素身邊去牽茉莉,她不肯走,目光雖冷情,但明顯對我有敵意。
我疑惑道: 「我沒招她吧。 」
齊素說: 「你的白大褂招她了,她不想見醫生。 」
我明知故問: 「她為什麼不想見醫生? 」
齊素說: 「大概,見了之後會失去什麼吧。 」
我一頓,問: 「失去什麼?症狀? 」
齊素不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道: 「穆醫生,不然你問她吧。 」
我說: 「 … …她也不會回答我啊。 」
齊素說: 「你有試過模擬患者嗎? 」
模擬患者?這個詞我第一次聽說。
齊素接著說: 「模擬患者,把自己當成患者,盡可能地呈現症狀,極致共情。 」
我有些驚訝,齊素經常能說出些讓我愕然又戳中我的東西。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劉醫生就來了,他打斷了我們: 「做醫生不至於做到這分上吧。 」
齊素笑了笑,沒再說話。
劉醫生抓過了茉莉,茉莉又開始拼命掙扎,那種穿透天靈蓋的叫聲又響了起來,在那尖銳的一聲聲中,迴盪在我耳邊的卻是齊素的話。

如果患者不配合,哀傷處理其實是沒法做的。
茉莉拒絕哀傷,不承認事實,就算把碑立她面前都沒辦法。
劉醫生把茉莉的媽媽叫來了。
她媽媽姓姜,離異獨自撫養女兒,小栗子叫她姜女士。
姜女士來了之後,茉莉就變了。
在姜女士面前的茉莉,就是隻奶貓。
看得出她們母女關係非常好。
我有些欣慰,姜女士沒有嫌棄或是抗拒茉莉的症狀。
是否具備強健的社會支持系統,是患者能否康復的關鍵,親人的態度尤其重要。
如果姜女士不喜歡茉莉,甚至厭惡她,那茉莉的治療就會更難。
逃避媽媽的厭惡這一現實,會把她更加往症狀的世界趕去。
我和小栗子杵在一旁看,小栗子很喜歡茉莉也很喜歡姜女士,他看著看著忽然道: 「穆姐,也有狼孩什麼的啊,茉莉這樣,也不算太不正常吧。 」
我點了下他的栗子頭說: 「狼孩是狼養大的,是環境使然,如果茉莉是貓養大的,那正常,可她是人養大的,這就有問題了。 」
小栗子咂嘴嘆息。
他不知道此刻我背上冷汗直冒,我偷偷拿起手機,小心地錄下了眼前讓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姜女士離開後,我立刻拽著小栗子走到劉醫生面前說: 「我有東西給你們看。 」
我把剛錄的視頻放出來,劉醫生立刻就是一個白眼說: 「你這是侵犯患者隱私! 」
我揮著手機道: 「行行行,你繼續給我扣分,反正我在你手下的實習記錄已經慘不忍睹了,大不了就負分,實習不及格,明年咱接著見。 」
小栗子喜道: 「好啊好啊,那明年我也不用充飯卡了。 」
一番掰飭之後,我們三顆圓潤的腦袋終於湊到桌前開始看我違規記錄下的畫面。
視頻裡是茉莉上半身趴在姜女士腿上,姜女士正在聽劉醫生講話的畫面。
當時桌子擋住了劉醫生的視線,他看不太清。
放過一遍,劉醫生的面色凝重起來。小栗子一頭霧水問: 「這有什麼問題? 」
我翻了個大白眼,恨鐵不成鋼。
劉醫生道: 「她們太親近了。 」
小栗子還是滿臉問號,我直接上手,揪著小栗子撓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揉他的栗子卷毛頭,從頭揉到腰,笑瞇瞇地問: 「我溫柔嗎?我們親近嗎? 」
小栗子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蹦三尺遠,護士帽都歪了,指著我大罵: 「你拿我當狗擼呢! 」
我攤手,看著他,小栗子在不帶重樣地對我靜音罵了半分鐘後,終於反應過來了,漸漸地臉色變了。
他戴正了護士帽,衝過來抓起我的手機又放了一遍。
視頻裡,姜女士認真聽著劉醫生的話,一隻手親昵地撓弄著茉莉的下巴肉,另一隻手撫著茉莉的頭。
茉莉趴在她腿上,她的手從茉莉的頭順到腰,再摸回去。
茉莉舒服得瞇著眼,頭跟著姜女士的手一晃一晃的。
小栗子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
姜女士的手法,是標準的擼貓姿勢。
我和劉醫生對視一眼,道: 「茉莉這樣,很可能不是她自己變成的,而是姜女士,在把茉莉當貓養。 」
小栗子驚了許久,道: 「也不一定吧,畢竟茉莉這樣發病也三年了,姜女士可能只是學會了怎麼和茉莉相處,順著她,讓她開心? 」
劉醫生說: 「茉莉的週期性症狀只有每年三月和十月,每次只持續一個月不到,一年兩次,每次中斷大半年,姜女士不可能達到接受、適應並溺愛女兒病症的程度。 」
劉醫生用了 「溺愛 」這個詞,一下子戳中了小栗子。
我提示小栗子: 「關鍵不是姜女士的動作,而是她的態度。女兒得病了,就算再想表達憐愛,她心裡應該是抗拒的、悲傷的。但你看她,覺得她悲傷嗎? 」
視頻裡,姜女士雖然沒有笑,但每一次,茉莉回應了她的 「擼貓 」舉動後,她的情緒都有些微的雀躍,她在高興。
小栗子說不出話來了,姜女士原本溫柔堅強的美麗面容,此刻突然有些可怕。
看他垂頭喪氣的,我問: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姜女士? 」
小栗子揮著手說: 「她很漂亮啊,而且很溫柔,每次來醫院都給我帶吃的,我都說我們不能拿吃的了,她還餵我餅 … … 」
說到這他說不下去了,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慘白。
我同情地搖搖頭,說: 「餵你什麼?餅乾?哦,她可能是貓養膩了,想養狗子了。 」
小栗子的臉垮了,癟著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真的這麼像狗嗎? 」
我無語。認識小栗子大半年,他每次的抓重點能力都讓我吃驚。
即將下班,我收拾好辦公室準備撤退。
整理病案資料時,我忽然注意到姜女士的名字:姜木離。
我念了兩遍,笑道: 「哎,你們說,木離,木離,聽著像不像茉莉? 」
另兩人都當玩笑地回了個不冷不熱的 「呵 」,沒一會兒,氣氛就有些不對,他們想了想,唸了唸,還真有點像。
一種精神病院醫生直覺上的像。
我又想到什麼,問了一句: 「哎,你們誰知道茉莉的貓叫什麼名字嗎? 」
氣氛更不對了,我們三人都僵了一會兒。
茉莉的貓,也叫茉莉。
劉醫生打電話問了姜女士。
姜女士說是叫起來親切,就這麼取了。
這個家,有三個茉莉。

Jonathan Borba
茉莉開口說話了,意味著三月的週期結束了。
姜女士來接她回家,向我們表示了感謝,小栗子有些尷尬,但依舊對姜女士好聲好氣的。
劉醫生說了一些和往常一樣的注意事項,姜女士認真地記下了。
姜女士和我不熟,她溫柔地和我說再見時,我也笑瞇瞇地說: 「再見呀,十月份再見。 」
姜女士起先沒什麼反應,似乎覺得這句很理所當然,後來才頓了一下,朝我點點頭。
我在後面招手說: 「等您再親手把茉莉送來哦。 」
姜女士又看了我幾眼,走遠了。
小栗子期期艾艾地回前台去了。
我和劉醫生又站了一會兒,我問: 「劉醫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姜女士有問題? 」
劉醫生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那天我給他看視頻時,他並不驚訝。
而且從最開始,他對茉莉就總是表現出一種矛盾和猶豫。
我繼續說: 「你知道茉莉是這個家庭的索引病人。 」
劉醫生在門口站了很久,還是不說話。話已至此,我也不再說了,我聳聳肩,回頭離開,找小栗子吃中飯去。
茉莉是姜女士家的索引病人,她的貓化症狀是服務於這個家庭的,或說是服務於姜女士的。
劉醫生比誰都清楚,就算茉莉在這裡治好了,她回去依舊會復發,因為真正有問題的是姜女士。
這也是家庭治療在精神治療中興起的原因,單個患者的治癒其實沒用,當他回到家後,又會被固有的生活模式困住,呈現出症狀來。
要治療的不只是一個人,還有整個家庭的生活方式。
但這個對精神科醫生來說,是超綱的。
每天接診的患者太多了,精神科醫生不像家庭治療師,後者可以預留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只為一個家庭服務。
在這一點上,劉醫生是被動和無奈的。
雖然我覺得他本來就不喜歡多攬麻煩事,能躲就躲了。
約莫一週後,劉醫生帶著我和小栗子去姜女士家做隨訪。
這可真是破天荒,以不多生事為宗旨的劉醫生居然主動攬了隨訪的活。
像他這麼忙的醫生,完全可以不用親自走隨訪,交給社工部就可以了。
小栗子小聲說,劉醫生一定是看上姜女士了。
我立刻說放心,我更支援你,姜女士看著像喜歡吉娃娃,不喜歡哈士奇。
小栗子臉紅了一大圈,又對我進行了長達半分鐘不帶重樣的靜音辱罵。
姜女士家小小的,很溫馨,一進家門,我左右的兩個門神就禮貌客氣地跟人鞠躬寒暄了半天,然後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等著姜女士泡茶送小餅乾來。
我心裡嘆氣,一個知情理,一個要面子,那麼不知情理不要面子的就只能是我了。
我從沙發上起來,冒昧地說: 「姜女士,我能隨便參觀一下嗎? 」
姜女士顯出為難,但我都提了,她也不好拒絕: 「家裡挺小的,參觀也算不上了。茉莉,帶姐姐看看。 」
小栗子小聲哼哼: 「姐姐?叫姨還差不多。 」
我順路拔了他幾根頭毛,跟著不太情願但還是牽起我的茉莉進了房間。
房間收拾得很乾淨,沒有我想找的東西,應該在我們來之前就整理過了。
但姜女士可能不知道,很多東西,不需要靠親眼所見。
我聞到了貓糧的味道,並不輕。
她們常年生活在有貓糧的環境裡,可能已經嗅覺疲勞了。
貓已經死了三年了,現在還有貓糧,是用來做什麼的?是給誰吃的?
茉莉把我牽到房間,就自顧自安靜地玩去了,她在玩一個毛球。
我走過去,把毛球拿起,在她眼前舉高。
她顯得有些興奮,撲起來搶。
週期性貓化症狀已經過去了,說明這是她日常的反應,姜女士應該經常用逗貓的方式這麼逗她。
我把毛球還給她,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裝作難受地坐到地上。
茉莉有些慌,瞪大眼睛看著我。
在她喊媽媽前,我抓住她,故作虛弱道: 「姐姐只是餓了,太餓了,茉莉能給我一點吃的嗎?茉莉平常吃什麼,給我吃一點就行。 」
茉莉猶豫片刻,從一個箱子後面扒拉出一個紅色塑膠袋,裡面裝著一些東西。
然後她把桌上鉛筆盒裡的筆倒出來,把鉛筆盒放在地上,把那袋東西倒進去一些,推給我。
是貓糧。
我只是看著,沒動,茉莉有些急,似乎以為我不知道怎麼吃,還給我示範,趴下身,頭伸到碗裡,她連著給我示範了三遍,最後一遍自己舔了一顆到嘴裡,嚼起來。
那一刻怒火直衝我腦門,茉莉才十一歲,那個女人給茉莉吃貓糧。
她可能已經吃了三年了。
我幾乎控制不住要出去罵人了,齊素的話卻忽然闖進我的腦子: 「你有試過模擬患者嗎?把自己當成患者,盡可能地呈現症狀,極致共情。 」
我出神地看了會兒地上那盒貓糧,伸出手,抓了一大把,塞進嘴裡。

Lucas Pezeta
我恍惚地走出房間的時候,劉醫生常規的部分已經聊得差不多了。
小栗子無聊地在身旁走來走去,見我出去,立刻招呼我過去了。
他拿起置物架上的一個相框,相框裡放著一張狗的照片,然後比對自己,做口型: 「像不像? 」
我樂了,別說,還真挺像的,那是個非常老舊的相框,照片上是一隻沙皮狗,耷拉著腦袋,滿身鬆垮的皮。
我接過那個相框看,小栗子卻 「咦 」了一聲,極小聲道: 「這後面有字。 」
我立刻把相框翻過來,小栗子也一同湊過來看。
相框後面的字跡似乎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有些模糊了,但大致還是看得清的。
筆觸有些稚嫩,應該是個孩子寫的。
六個字,我和小栗子看完,皆是呼吸一窒。
茉莉,走好,想你。
又是茉莉,指的是這條狗?這是這個家的第四個茉莉了。
難道是他們家在養貓之前還養了狗?
一直沒聽說茉莉還養過狗。
「走好 」又是什麼意思,死了?也死了?
想到這,我和小栗子一下子頭皮發麻、脊背發涼,他們家叫茉莉的動物怎麼都死了?
我們緩緩轉身看向坐在沙發上、朝劉醫生溫和微笑的女人。
似是感受到視線,姜女士回頭對我們也笑了一下。
小栗子立馬轉頭撇開了視線,我迎著她的目光,很快發現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手裡的相框。
我乾脆就拿著過去了,把相框遞給她說: 「不好意思,覺得這條狗挺可愛的,就直接拿起來看了。是對你很重要的夥伴嗎? 」
姜女士點頭: 「嗯,是我爸爸養的狗,陪著我長大的。 」
我一愣,爸爸養的狗?
所以在相框背後寫字的人就是姜女士了。
我立刻問: 「這條狗的名字也叫茉莉,是你取的嗎? 」
姜女士不說話了。
我沉默片刻,決定開誠佈公: 「冒昧問一下,姜女士或許小時候,也被叫過茉莉嗎?你的名字跟茉莉發音也很像呢。 」
姜女士依舊沒什麼反應,似乎毫無觸動,卻也沒有反駁。
我又湊近一步說: 「那麼,這條狗叫茉莉,跟你叫茉莉,是否有關呢? 」
姜女士終於抬頭看我。
劉醫生皺眉道: 「穆戈。 」
我退遠一步做舉手投降狀: 「這麼一串,忽然想起剛剛在裡面,茉莉跟我講了個事。那隻死了的貓茉莉,不是茉莉養的,是姜女士養的,是她父親送給她的貓。 」
剛剛在房間裡,吃飽了貓糧的我,試圖開解一下目前神思清明的茉莉,把哀傷處理做了。
我問她: 「貓死了,茉莉難過嗎? 」
茉莉點頭,又搖頭: 「小茉莉難過,大茉莉更難過。 」
我一愣,問: 「大茉莉是誰? 」
茉莉不講話,我猜是姜女士。
我問: 「你的貓死了,為什麼大茉莉更難過? 」
茉莉搖頭說: 「是媽媽的貓,外公送給媽媽的。 」
意思是,這隻貓死了之後,更受打擊的應該是姜女士,而不是茉莉。
那為什麼發病的是茉莉?
本來我對這也沒上心,一個家庭中無論是誰養了貓,都是大家一起相處的,孩子跟貓還可能相處得更多,貓死了茉莉悲傷發病也正常,但看到這條叫茉莉的狗也死了,忽然就串起來了。
劉醫生顯然已經意會全部了—該做哀傷處理的,是姜女士。
他問姜女士: 「茉莉是你的貓,那它死了之後,對你打擊很大吧? 」
姜女士點頭。
劉醫生說: 「那你或許,有宣洩過嗎,或者 … …崩潰過嗎? 」
姜女士恍惚片刻道: 「好像有過,但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有過一陣子,意識好像飛走了 … …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 」
意識飛走了!
解離,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
患者會覺得自己的意識和身體分離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嚴重點甚至可能會產生另一個身分。
劉醫生連忙追問: 「是幾月份你還記得嗎?貓死是在一月份,你崩潰呢? 」
姜女士蹙眉,似乎不太想回憶,但劉醫生目光灼灼,姜女士沒逃開,她回憶了好一會兒才說: 「好像是,是三月份。 」
三月份!我和小栗子懸著的心落下一半,茉莉發病的第一個週期原因找到了!是母親因為貓死的第一次崩潰。
我問: 「那你能記得任何你意識飛走之後做過的事嗎?任何都可以。 」
姜女士搖頭,抗拒之色盡顯: 「沒有。 」
劉醫生說: 「那麼你意識回來後呢?在做什麼記得嗎? 」
姜女士一僵,不說話了。
我們都知道,這個問題問到點上了。
劉醫生說: 「我們的初衷,都是希望茉莉能健康。如果年復一年,我們都要在三月和十月在醫院見面,茉莉的人生會變得怎麼樣? 」
姜女士臉色白了些。
劉醫生毫不心軟: 「如果這樣的茉莉有一天也生下了孩子,茉莉的孩子會怎麼樣? 」
這句話似乎把姜女士擊垮了,她面色慘白,忍不住掩面,哆哆嗦嗦道: 「我意識回來的時候 … …我在 … …我在吃貓糧 … …夜裡,在廚房,扒著裝貓糧的碗,頭扎在裡面吃貓糧 … …茉莉,在旁邊看著。」
劉醫生繼續質問: 「茉莉在旁邊看著,只是看著嗎? 」
姜女士深呼吸,道: 「看了一會兒,她過來,也吃起了貓糧。在那之後,她經常翻貓糧吃。 」
屋內一片寂靜。
基本可以復原了:媽媽的貓死後,媽媽崩潰了,突然不認識自己了,而且行為奇怪,大晚上在吃貓糧,茉莉全都看到了。
起先她可能只是受了影響。漸漸地,她發現吃著貓糧的自己,會讓媽媽冷靜下來,她和媽媽的互動,也漸漸成了貓茉莉和媽媽的互動,為了讓媽媽能活下去,茉莉讓自己成了貓。
在房間的茉莉聽到媽媽在哭,連忙跑了出來,抱住媽媽,似乎是覺得那樣的自己不夠安慰媽媽,於是習慣性地,貓叫了一聲。
姜女士再度崩潰了,她死死抱住茉莉,讓她別叫了,別叫了。
茉莉很著急,只能一聲接著一聲學貓叫。
因為不在症狀發病期,她的貓叫其實不太像,完全沒有在醫院時讓人頭皮發麻的真實感,但她努力學著像。
小栗子跟著在哭,但劉醫生面無表情,在所有人情緒深陷的時候,他一定是最清醒的那個,因為要把質詢繼續做下去。
劉醫生大聲說: 「姜女士,想讓茉莉停下貓叫,你不能靠說,得有行動。 」
姜女士淚眼朦朧地看向他,劉醫生道: 「你得配合我們,把關於茉莉,你們家所有茉莉的事情,都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們。 」
姜女士點點頭。
小栗子連忙上前,想把茉莉哄走,但茉莉死抱著姜女士不放。
小栗子沒辦法,看了眼劉醫生,劉醫生點頭,示意算了。
劉醫生說: 「那我們來聊一下十月份的問題。現在已經知道,茉莉的症狀是因為姜女士你的情況而產生的,那麼每年的十月份,姜女士你有什麼問題嗎? 」
姜女士很努力地想,然後搖頭道: 「沒有,我十月份什麼事都沒有。 」
劉醫生說: 「你小時候養的那條叫茉莉的狗,是幾月份死的? 」
姜女士想了會兒: 「是在冬天的時候,具體日子不太記得了,狗茉莉是冬天在屋子外凍死的。 」
冬天,那就不可能是十月份了,要說為了狗茉莉崩潰,拖到十月那也太久了。
大家討論了好一會兒,沒有定論。
我忽然有個猜測,問姜女士: 「或許,你父親那時還活著嗎? 」
姜女士一愣,搖頭。
「那你父親的忌日,是什麼時候? 」
姜女士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震驚,她完全沒有想過這方面,她道: 「我,我不記得了 … …但是不可能吧 … …你們等我一下,我去翻一翻。 」
她抱著茉莉去了房間,步子有些踉蹌,也有些急迫。
片刻後,她出來了: 「十月八日。 」
所有人都沉默了,茉莉的第二個週期性原因,找到了。
姜女士還是滿臉難以置信,她顯得慌張極了: 「可是我從來不記得啊,我也一點都不想他,我沒有想到過他的 … …這不可能的,我都不記得,茉莉又怎麼會知道?她從來沒跟外公生活過的,面都沒見過幾次。 」
劉醫生也明白了: 「你以為你不記得,但你的身體是誠實的,每年十月你產生的情緒變動,都被茉莉捕捉到了,孩子是很敏感的。 」
姜女士還是難以置信,臉上滿是慌張。
劉醫生問茉莉: 「茉莉,每年夏天開學之後的一個月,媽媽會有什麼不同嗎? 」
茉莉安靜了一會兒,抱著媽媽道: 「媽媽不怎麼吃飯,媽媽晚上睡覺會哭。 」
姜女士又崩潰了一次,她幾乎站不住了。
小栗子連忙上前接住茉莉,怕她給摔了。
但姜女士下意識把茉莉護在懷裡,她站得很穩,她收住了崩潰,強忍著。
下一秒,茉莉卻哭了,哭得很大聲,她代替姜女士在哭。
姜女士怔神地望著茉莉,在這一刻她完全意會了劉醫生的話。
劉醫生向她解釋: 「每個家庭都是如此,總有一個承擔家庭症狀的人,那個人不是你,那就是茉莉了。你無法消解的情緒,通過相處和互動,全都流去了茉莉那兒。孩子是被動的,敏感的,她只能從你那接收東西,你給的無論是好是壞,她都會吸納,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呈現出症狀來,這就是孩子作為家庭的索引病人所給予的警示,你要重視。 」
姜女士絕望極了,她抱著茉莉坐回沙發上後,終於跟茉莉一起哭了起來。
之後,她講了許多事。
姜女士小時候是有一段時間被父親當狗養。
狗茉莉在她出生之前就在了,是父親離異後相依為命的動物,給姜女士取名木離,也是受狗茉莉的影響。
狗茉莉死後,父親就變得有些魔怔,有時會對著她叫茉莉,把她的飯盛在狗盆裡。
她講了許多事,唯獨沒有講和父親的感情,她也沒有評價,敘述時好像在說旁人的事。
但她每年十月影響了茉莉的強烈情緒,已經說明了一切。
無論好壞,姜女士和父親的依戀關係是很深刻的,哪怕她在意識中遺忘了父親的忌日,或是刻意遺忘了,潛意識也還記著,並且通過身體表達了出來。
孩子與父母的依戀關係,其實是帶有傳遞性的。
你小時候,父母是怎麼養你的,那你長大了,就極有可能也是這麼養孩子的。
你與父母的依戀關係,會傳遞成孩子與你的依戀關係,你自己可能意識不到這點。
這個有著四個茉莉的茉莉之家,就是典型的依戀傳遞家族。
當劉醫生跟姜女士解釋了依戀關係的傳遞性後,姜女士震驚了很久,隱隱又要崩潰。她顯然是不喜歡父親養育她的方式的,可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變成了父親那樣的人,把父親和她的悲劇,重演在她和女兒身上。
我有些心疼姜女士,她的成長必然萬分艱辛,她現在又是離異未婚,自己都未曾收獲到足夠的溫暖和愛,要怎麼把愛去分給茉莉?
她已經很努力了。
我道: 「可是你把茉莉送來醫院了不是嗎,其實你已經意識到了,你想切斷這分不良依戀關係的傳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想這樣的,你只是沒辦法,你只是 … …病了。 」
姜女士大哭起來。
我停了一下,繼續說: 「所以你把茉莉的貓糧,換成了小餅乾。 」
先前在房間,我為了極致共情,抓了一把貓糧吃,發現那並不是貓糧,不腥,甜的,是小餅乾。
我拍拍她說: 「你已經開始在心裡畫一隻水龍頭了,想要阻止從上一輩流下來的壞水通過你再流去茉莉那兒。現在你只是需要把它畫完而已,讓我們幫你。 」
姜女士帶著茉莉一起來醫院治療了。
茉莉穿得白白淨淨,牽著媽媽的手,她這次踏入醫院,不是以貓的身分,而是以人的身分。
劉醫生還是她們的主治醫生。
姜女士首先要做兩次哀傷處理,貓茉莉和父親的。
小栗子嗑著瓜子說: 「我就說,劉醫生肯定看上姜女士了。他忙成狗,哪還顧得上做家庭治療,這也太麻煩了,不是愛是什麼? 」
我也嗑著瓜子道: 「難,你看茉莉對他那討厭勁兒,要我說就該轉介,等茉莉能喊他一聲爸,前路漫漫。 」
齊素聽著有些好笑: 「你們一定要在病區嗑瓜子嗎?我好像是個病人。 」
我抓了一把放他手裡說: 「齊大仙,你考慮收徒弟不,你看我怎麼樣? 」
齊素嘆了口氣,也嗑起了瓜子。
姜女士和茉莉的治療是長程的,我經常能在醫院碰到她們。
茉莉討喜地逗笑姜女士時,姜女士還是會下意識撓弄她的下巴肉,但她會突然醒過來,停住,改成刮鼻子。
她心裡的水龍頭正在畫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