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價值
伊莉莎白的同事都認為,她會和凱文在一起,還不是為了他的名聲。
有凱文在背後撐腰,哪有人敢動她一根汗毛。真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要是有人開口問,她會說:「因為我愛他。」但是都沒人問。
對凱文來說也是如此。
要是有人問,他大概會說伊莉莎白.佐特是在這個世界上他最珍惜的人。
不是因為她漂亮,也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他們相愛,因為他們的愛是全心全意地互信互重,是相知相惜的真摯投入。
這兩人不只是朋友,不只是知己,不只是戰友,也不只是愛人。
如果說兩人的關係是一盒拼圖,他們就像是才打開盒子、把內容物都抖出來倒在桌上時,一片片的拼圖就已經分毫不差落在正確的位置上,那麼自然地環環相扣,讓旁人一看就覺得噁心的渾然天成。
每次晚上做完愛後,他們倆就會躺成一組標準體位:他的腳跨在她身上,她的手放在他腿上,他的臉微微地傾向她的頭,然後兩人說個不停,內容大部分都跟工作有關,要嘛是眼前的困難,要嘛是彼此的未來。
儘管完事後兩人都有點累累的,但常常一聊就聊到看日出。要是當晚聊天過程中導出了什麼新發現,其中一個人就非得爬起來把那些化學式記下來不可。
有人是交了男女朋友後,生產力就會下降。
伊莉莎白和凱文是另一種極端。這兩人在一起後,幾乎沒有一時半刻沒在工作。
他們以嶄新的視角點燃彼此的發明與創造力,其成果不僅之後將讓科學界為之驚嘆,他們本人可能會更驚訝,因為它大部分是兩人裸著身子在床上聊出來的。
某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妳還醒著嗎?」凱文語帶猶豫悄聲問。「我有件事想問妳,關於感恩節。」
「感恩節怎麼了?」
「感恩節快到了,我只是在想,妳有沒有要回家。如果有,妳有沒有想要帶我一起,然後—」他停了一下,接下來的每個字都黏在一起,含糊帶過:「—見見妳的家人。」
「什麼東西?」伊莉莎白輕聲說。
「家人?沒有,我沒有要回家。我本來想說我們兩個可以就在這裡過節。除非,你有打算回家?」
「怎麼可能。」他說。
過去這幾個月裡,伊莉莎白和凱文幾乎無話不談,他們的話題涵蓋的範圍天南地北,從閱讀到職涯,從理念到期許,從電影到政治,連有沒有過敏都聊到了,卻始終隻字未提某個很難不觸及的主題:家庭背景。
他們其實也不是刻意迴避—至少一開始真的只是剛好沒聊到。
只不過,當一件事過了好幾個月都還沒聊到,大概就很難再被提起了。
倒不是說他們對彼此的來歷沒興趣。
誰不想抱怨自己的父母有多嚴厲、兄弟姊妹給自己多大的壓力,還有自己某個親戚有多瘋多狂。
誰不想挖掘別人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年,刺探對方在成長過程中經歷過的顛簸?
這兩人就是不想。
於是,他們對彼此家庭背景的理解,就像在參觀某個古蹟老宅裡那些被封鎖線隔開的房間,只可以把上半身探進去張望,稍微看一下裡面長什麼樣子,比如知道凱文是在某個地方長大的(好像是麻州?),而伊莉莎白有個哥哥或弟弟(還是姊姊或妹妹?),但是從來不能走進那個房間裡,也沒機會偷偷把某個放藥品的抽屜打開來看看。
直到凱文開口提到感恩節的這一刻,他們才終於突破那條封鎖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問妳這個,」他終於鼓起勇氣,打破兩人之間凝重的沉默。「但我發現我連妳是哪裡人都不知道。」
「喔,」伊莉莎白回答。「就俄勒岡,應該算吧,你呢?」
「愛荷華。」
「真的嗎?」她說。「我以為是波士頓。」
「不是。」他不想多著墨,繼續問:「那妳有兄弟姐妹嗎?」
「一個哥哥。」她說。「你呢?」
「半個都沒有。」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
她一動不動,聽出他的口氣裡有隱情。「你會覺得孤單嗎?」
「會。」他直截了當地回答。
她在被子底下握住他的手。「那你爸媽當時沒有想再生一個嗎?」
「我哪知,」他說,聲音忽然變得尖銳刺耳。
「小孩子哪有可能問父母這個問題。可能有吧。應該是有。」
「那為何—」
「他們在我五歲時就過世了,我媽那時候肚子裡有個八個月大的嬰兒。」
「天啊凱文,真的很抱歉。」伊莉莎白立刻坐了身。「怎麼會這樣?」
「被火車,」他像在陳述一個與他無關的事實。「撞死。」
「真的很遺憾。凱文,我完全不知道。」
「沒事。」他說。「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我其實也不記得他們了。」
「那—」
「妳呢?」他打斷她。
「等一下,等一下,那是誰把你帶大的?」
「我姑姑,但她後來也過世了。」
「什麼?怎麼會?」
「當時我們在車上,她心臟病發,結果車子衝撞人行道後撞到一棵樹。」
「天啊。」
「死於意外大概是我們的家族傳統吧。」
「不好笑。」
「我沒在開玩笑。」
「當時你幾歲?」伊莉莎白繼續追問。
「六歲。」
她緊緊閉上眼。「所以你後來就被送去—」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天主教兒童之家。」
「然後……?」她想要他繼續說下去,又很討厭自己這樣子逼他。「那你在那裡過得怎樣?」
他沉默了一陣子,像是在為這個簡單的問題找個誠實的答案,最後終於擠出一句。「不怎麼樣。」
聲音小到她快聽不見。
屋外大約四百公尺遠的地方,傳來火車汽笛鳴響的聲音。伊莉莎白整個人因此糾結了起來,因為她這才意識到,過去有多少個夜晚,凱文可能聽著那聲音,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和弟弟或妹妹,卻一聲也不吭?
除非,真的像他剛剛說的,他幾乎不記得他們了?不記得父母的話,那他還記得誰?那個誰又是怎麼樣的人呢?而他剛剛說的「不怎麼樣」,又究竟是怎麼個「不怎麼樣」呢?
伊莉莎白很想追問,但他那個樣子—陰鬱、低落又疏遠—不就是在警告她休想越雷池一步嗎。但他是怎麼長大的呢?
在愛荷華這種內陸州長大,怎麼會去學划船,還一路划到劍橋去了?還有,他是怎麼有辦法唸大學的?誰幫他付學費?還有,大學以前的學校呢?
愛荷華的天主教兒童之家,聽起來不太像個能讓人好好讀書的地方。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滿爽的,但要是有人剛好有些天份才智卻得不到教育機會,那就不太爽了。
這就好像,要是莫札特出生在一個赤貧的孟買家庭,而不是薩爾斯堡的文化世家,他之後怎麼可能寫得出第三十六號交響曲?
鐵定不可能。這麼說來,凱文到底是怎麼從一無所有走到今天這裡,還成了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科學家?
「妳剛說,」他木然地說,一邊伸手把她摟過來背靠著他。「妳在俄勒岡長大的?」
「嗯,」她回答,開始害怕提起自己的過去。
「妳多久回去一次?」他問。
「沒回去過。」
「為什麼?」凱文差點用吼的,因為他難以想像一個人怎麼可以背棄自己稱得上完美的家庭—家人至少都還活著的那種。
「宗教因素。」
凱文愣了愣,在想他是不是聽錯什麼。
「我爸是……某種宗教專家。」她解釋說。
「什麼意思?」
「某種銷售信仰的業務。」
「我聽不懂,什麼意思—」
「就是四處散播『天國近了,災難快了』來騙財的那種人。」她的語氣充滿了羞愧。「你知道的,那種胡說八道說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但他有辦法解救你,只要去做一些受洗儀式,再花大錢買護身符,審判日就會晚一點再來。」
「靠這樣就可以賺錢?」
她把頭靠向他。「賺的可多了。」
他沒答腔,試著想像那是怎麼回事。
「總之,」她說。「因為這樣,我從小到大一直在搬家,畢竟你總不能不斷對著同一群人說末日就
要來了,但末日一直沒來。」
「那妳媽媽呢?」
「她負責做那些護身符。」
「不是,我是說,她真的相信那一套嗎?」
伊莉莎白欲言又止。「要是貪念也是一種信仰的話,她相信。你要知道—邪教這行也是很競爭的,因為實在太賺了。我爸簡直是生來就要當教主的,他賺到每年都可以買一台凱迪拉克。但是講真的,他真正做到可以狠狠甩開同業、讓別人看不到他車尾燈的一點,應該是他神乎其技的隔空點火能力。」
「等等,妳剛才說隔空什麼?」
「你想想,要是有個人只要大喊『顯靈吧!上帝!』,然後就會有東西燒起來,應該很難不把你唬得一愣一愣吧。」
「等一下等一下,妳剛剛說—」
「凱文,」她切換回標準的科學家口氣。「你知道開心果是可以自燃的嗎?因為它的果實裡含有大量脂肪。一般來說,開心果都是儲存在相對嚴格的溫度、濕度和壓力之下,但只要稍稍做一些調整,讓開心果吸收氧氣、釋放二氧化碳,讓果實裡的脂肪分解酶釋放出脂肪酸……然後呢?然後它會轟地燒起來。所以呢,有兩件事不得不說我爸他是真的厲害,一個是只要他需要一些『上帝的指示』,就可以信手捻來一段隔空點火。」
她搖搖頭。「唉呀呀,真沒想到我會跟你講到開心果的事。」
「那另一件呢?」
「一開始就是他教我化學的,」她嘆口氣。「我想我該謝謝他,」然後她滿心厭惡地說:「但我一點也不想。」
為了隱藏自己的失望情緒,凱文把頭轉向另一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要見見她的家人,或者說,自己有多想要和伊莉莎白—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家人,以及其他準家人們坐在一起,吃一頓真正的感恩節晚餐。
「那妳哥呢?」他問。
「過世了。」她的聲音緊繃起來。「自殺。」
「自殺?」他突然一口氣喘不過來。「他怎麼自殺?」
「上吊。」
「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爸告訴他,神討厭他。」
「可是……怎麼會……」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爸可是喊水會結凍,影響力超大,大家都相信他。他說神需要什麼,神通常就會得到什麼。他簡直就是神的本尊。」
凱文覺得他胃裡一緊。
「那……妳和妳哥親嗎?」
她深吸一口氣。「很親。」
「我不懂,」他追問。「妳爸為什麼要這樣子對妳哥?」他轉頭望向陰暗的天花板。雖然凱文本身
不太算「有過一個家」的人,但他一直有個觀念是,「有一個家」是很重要的事。
一個人要有家,才有安身立命的基礎;一個人要有家,才有堅強的後盾來渡過難關。
但是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家也可能是一個人生命中的難關本身。
「約翰—我哥,是同志。」伊莉莎白說。
「喔,」他說,一副他懂的樣子。「抱歉。」
她從黑暗中爬起身,轉身盯著他。「你什麼意思?」她回擊。
「就—總之,妳怎麼知道他—?他沒親口跟妳說吧。」
「凱文,別忘了,我天生就是個科學家,這件事我很早就心知肚明。
但我要說的是,同性戀再正常不過了—不過是一個生物事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有人搞不清楚。
大家都不讀瑪格麗特.米德4的書了嗎?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約翰是同志,他知道我知道,我們也有聊過。
這不是他選的,性向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滿懷思念地說。「我的本質,他也很明白。」
「妳的本質是—」
「是個科學家!」伊莉莎白打斷他。「總之,畢竟你有過那樣的經歷,有件事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懂。
那就是,事實上,一個人也許出生在某個家庭裡沒錯,但那個家不必然會是我們的歸屬。」
「可是明明—」
「不是,凱文,你要知道,像我爸這種四處散播愛的人,內心其實充滿了恨,而且這種人眼裡容不下任何跟他們封閉狹隘的觀念相牴觸的事物。從我媽看到我哥牽著一個男生的手的那一天起,一切就沒救了。他被他們罵變態罵了一年、還被說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之後,就一個人帶著繩子去門外的小倉庫。」
伊莉莎白幾乎是用高八度的音調在說這段話,聽起來就是正使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來的那種聲音。
他伸手摟住她,她也讓自己跌入他懷中。
「妳那時候幾歲?」他問。
「十歲,」她回答。「約翰十七歲。」
「可以再跟我多講一些約翰的事嗎?」他哄哄她。「約翰是什麼樣的人?」
「他人很好,也很照顧我。」她喃喃道。
「我還小的時候,睡前都是他讀故事書給我聽。我受傷的時候,他會幫我包紮,還教我怎麼讀書寫字。因為我們一直都在搬家,所以我實在不太會交朋友,不過還好我有他。小時候我們常常在圖書館混,圖書館就像是我們的庇護所,因為不論怎麼搬家,永遠都會有圖書館可以去。現在想起來,也滿好笑的。」
「為什麼會好笑?」
「因為我爸媽就是在做庇護這行的。」
凱文點點頭。
「不過呢,從他們身上我倒是學到一件事:人總是想用簡單的單一解方,來面對自己遇到的複雜問
題。寧可信仰一個看不到、摸不著、解釋不了也改變不了的東西,也不去相信眼前你可以掌握的事物。」
她嘆口氣,心情一沉。「我指的是自我。」
他們安靜地躺著,沉浸在各自的悲情過往中。
「那妳爸媽現在呢?」
「我爸在監獄裡,因為他在某次讓神顯靈的時候,導致三個人死亡。我媽的話,他們離婚以後她就
改嫁,搬去巴西了,因為巴西和美國之間沒有引渡協議。對了,我剛有說他們從來沒繳過稅嗎?」
凱文不禁吹了一聲口哨。當一個人在定時定量的折磨裡長大,有點難想像別人承受的份量竟可能大過自己。
「那妳哥哥⋯⋯過⋯⋯過世以後,妳就只剩下妳父母—」
「不對,」她插嘴。「我就只剩下自己。他們出去工作,常常一次就是好幾個星期,所以約翰不在了以後,我就得自立自強。所以煮飯、修理東西什麼的,我都是自學的。」
「那學校呢?」
「我剛剛有說—我會去圖書館。」
「圖書館而已?」
她轉頭面向他。「對。」
他們倆像被砍倒的樹木一樣躺在床上。幾條巷子外的教堂傳來了鐘聲。
「我小時候,常常告訴自己,」凱文小聲地說。「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她又握緊他的手。「結果有用嗎?」
他抿了抿嘴,想起兒童之家的主教當年跟他談起他爸時說的那些話。「我想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不該讓自己陷在往事裡。」
她點點頭,然後想像一個剛到孤兒院的孩子像這樣催眠著自己,相信自己會有個光明的未來。
那大概是一種很難得的勇敢吧,不只要忍受現實中的種種艱難,還決意去相信明天會更好,即使整個宇宙都在告訴你別傻了。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凱文又唸了一遍,好像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小男孩。
但他回憶裡所知道的父親,直到今天對他來說都還是難以承受的痛,所以他決定就此打住,不要再想了。
「嘿,我有點累了。今天先這樣吧。」
「我們是該睡了。」她說,卻沒有想睡的意思。
「可以改天再來聊。」他說,一副心情低落的樣子。
「也許明天吧。」她回答,但也只是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