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學反應
三個星期後的某一天,凱文和伊莉莎白正一起走向停車場。兩人在講話,越說越大聲。
「你剛剛那個假設根本就錯得離譜,」她說。
「完全沒考慮到蛋白質合成的最根本原理。」
「我也不懂,」他回,心想這輩子從沒聽過有人敢說他「錯得離譜」,同時也發現這句話真的很不中聽。
「妳怎麼可以忽略分子結構上的—」
「我哪有—」
「妳這樣就是沒有把那兩個共價鍵考慮進去。」
「是三個共價鍵好不好。」
「是,但只有在—」
他們走到她的車旁。「你看看,」她打斷他的話。「問題就在這裡。」
「哪裡?」
「這裡,你,」伊莉莎白伸出兩手指著他,口氣篤定地說。「問題就是你這個人。」
「因為我不同意妳說的嗎?」
「不是。」她說。
「啊不然是什麼?」
「就……」她的手揮來擺去,卻講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好別開頭、看向別的地方。
凱文嘆了口氣,把手靠在伊莉莎白那台藍色老普利茂斯車的車頂上,等待即將到來的反擊。
過去這幾星期以來,他們倆一共見過六次面。
兩次吃午餐,四次喝咖啡,每次見面都讓凱文的心情大起大落,搞得他又喜又悲。
喜的是伊莉莎白真的是他這輩子見過最聰明、最有想法、最特別的女人—他實在快被迷死了。
悲的是見面時,她都一副趕著要走的樣子。
每次看她像趕著要去投胎的樣子,就會讓凱文接下來一整天深陷失望加絕望的泥淖中。
「你記得最近那個蠶的研究嗎?最新一期的《科學期刊》。」
她說。「我剛剛說太複雜、很難解釋的部分,那篇就講得很清楚。」
他點點頭,裝出一副聽懂她說了什麼的樣子,其實他什麼都沒懂,不只蠶那部分。
每次見面,他都要竭盡全力擺出對她完全沒有意思的架子,點咖啡時從來不請客,飯後也故意不幫她一起收餐盤。
他甚至連一扇門都沒替她開過,連那次她抱著滿懷的書—書多到把她整個人都埋起來了—他也沒幫她開門。
還有那次,她在後退著離開水槽時不小心撞到了他,他也成功克制住自己,沒讓自己被她的髮香迷昏。
凱文不知道原來頭髮可以香成這樣,好像在一整盆花裡泡過一樣。難道自己做好這些「我們只是同事」的努力和付出,也無法得到她一丁點的獎賞嗎?整件事實在快把他氣死了。
「蠶蛾性誘醇。」她還在說那篇論文。
「沒錯。」他隨口附和,心裡想的其實是自己怎能那麼蠢,第一次見面時竟然把她當成祕書,還一直要趕她走。
第一次這樣就算了,後來還吐了她滿身。雖然她嘴巴上說沒關係,但那件黃色洋裝她怎麼可能再拿來穿?
還有雖然她表面上說「過去了就算了」,但以他自己超愛記仇的個性,他怎會不知道—她說沒事,其實就是有事。
「那是一種用來傳遞化學訊息的物質,」她還沒停。「是雌蠶蛾才有的。」
「不就是蛾嗎。」他開酸。「好吧,讚喔。」
他敷衍的回答讓伊莉莎白一愣,後退一步。「所以你沒興趣。」說完,她的耳根開始發熱。
「的確沒有。」
伊莉莎白速速吸了一口氣,開始埋頭找包包裡的車鑰匙。
她真的快煩死了。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這麼聊得來的人,一個既聰明又有想法、還如此特別的人,而且每次他一笑起來,是想迷死誰啊—可是他對自己一點意思也沒有,連一咪咪都沒有。
最近這幾星期,他們一共見過六次面,每次她都只講工作的事,他也是,甚至公私分明到有點無禮的程度。
尤其是那次她滿手都是書,連門在哪都看不到了,這傢伙竟然連幫忙開一下門也不願意。
每次見到他,她都會無法自拔地想衝過去親他,搞得她都快要認不得自己了。
所以每一次碰面,她都想盡辦法要趕快逃離現場,以免自己真的貼上去強吻他。但好不容易分開以後,她就又會陷入失望加絕望。
「我該走了。」她說。
「一如往常的公事公辦呢。」他挖苦她。
結果兩人都一動也不動,只是各自看向其他地方,表現出一副自己之所以還在這裡,只是因為剛好在等別人而已。
但在這個星期五晚上七點、空蕩蕩的南面停車場裡,就只有兩台車還停在那裡:一台是他的,另一台則是她的。
「週末妳應該活動很多吧?」他總算開口。
「對啊。」她撒了謊。
「好好玩吧。」他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看著他走掉後,她坐進自己的車裡,然後閉上眼。她心想,凱文不是笨蛋,一定有在看《科學》雜誌。
他一定也有聽懂她說到性誘醇—雌蠶蛾吸引雄蠶蛾的性費洛蒙—是在暗示什麼,結果他竟然說「不就是蛾嗎」。那麼隨便,真是混蛋。
還有她怎能這麼傻,竟然哪裡不選,選個停車場來談感情的事,會被這樣打槍也是自找的。
「所以你沒興趣。」當她這麼說的時候,「的確沒有。」他這麼回答。
她睜開眼,把鑰匙插進去,發動了車子,心想凱文大概只覺得她是在覬覦那些實驗器材吧。
一個女人沒事幹嘛在星期五晚上、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裡講什麼蠶蛾性誘醇,還刻意讓西邊吹來的款款微風帶著她那超爆貴洗髮精的香氣,精準降落在他的嗅覺受器上?
在男人眼裡,這些明示暗示如果不是為了換到更多燒杯,還會是為了什麼?
她怎麼想都覺得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她愛上他了。
這時,她聽到自己左側窗邊傳來重重的敲擊聲。她抬頭,發現是凱文在窗外,急切地示意要她搖下車窗。
「我才不是在跟你討那些該死的器材!」她一邊搖下那片隔開兩人的車窗,一邊對他大吼。
「我才不是妳說的什麼問題!」他俯身彎向車裡的她,對著她吼回去。
伊莉莎白瞪回去,氣得火冒三丈。他還好意思吼她?
凱文也瞪回去。她還好意思吼他?
結果那種強烈的感覺再度襲來,那股每次一見到他就會無法自拔的衝動。
只不過這次她沒忍住,伸出雙手托住他的臉,往自己的臉拉過來。
這一吻生成的永恆鍵結,大概是連化學都無法解釋的。